原创 山之石 天生反骨山之石 5月13日
“芒种”前后,作坊里新出的菜籽油散发着它特有的涩香,四匹开了春才从“里下河”来的马骡子累得鼻子里“哧咕哧咕”响,磨盘子旁添料的伙计差点就要打上瞌睡。
天闷得人喘不过气来,屋子里的铜镜着了潮湿,凝结出成串的水珠子,一群伙计打着光膀子正埋头铲地垢(地砖上累积的污泥),仁钰娘边边角角里熏了艾香。
仁钰从作坊回来已是傍晚,堂屋里黑压压挤满人。也没有一个思量着(想着去)上(点)灯,只几杆旱烟枪里点星的火花儿明灭闪烁。
绵绵细雨下了有些时日,檐廊的滴水新长了青苔,门轴子吸足了湿气转着门窝子“吱呀呀”听得人心烦意也乱。远处的天空低沉灰暗,雾霭重重,一场大暴雨眼瞅着就要来了……
西房厅的仁宽才远远瞧见个人影儿,立刻撑开油布伞出门迎上去,连脚下的水坑也顾不得避开,“仁钰你咋才回来哟,出大事儿哩!”
“出了啥大事儿?”仁钰有些意外,“有事儿不去祠堂,怎全跑我屋里来了!”
“鸿桥镇上来匪了,连丁家的金银铺子都遭了抢。十几个人,北边儿来的,手上有三、四把火铳子(火枪)。”仁宽捡要紧的先说了。
一道道闪电劈开了天边的乌云,雨瓢泼似地从空中浇下来,声声惊雷炸得满世界都裂了缝隙。东西二十房的大户们惶惶不安,全然失了往日祠堂里祖宗牌位前议事的声势(音量,气势)。
“偌大(那么)的鸿桥镇,十几个人,三、四把火铳子就抢着啦?可晓得是从北边哪来的?”仁钰燃了马蹄灯,出声打破了屋里头的一片沉寂。
东房厅的仁景敲了旱烟灰,“听口音不像南方蛮子,谁晓得从哪里来的。三更半夜动的手,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说是绑了丁家看门的伙计出的‘南门桥’(镇上出南门的一座石拱桥),天亮了,镇上派出去找的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咱这平原藏不住人,都好几代没经(遭遇)过匪了。顶多佃户里出个把(一、两个,极少)邪性的,娘老子祖宗牌位全搁(在)村里头呆着,也掀不了多大的浪。可这从外面跑进来‘打黑枪’(偷袭)的,反倒不好防备!”仁淳慢悠悠开了口。
“出的南门桥!那是奔(ben,四声。朝)咱这边来了,丁家的伙计人伤着没有?”仁钰听着事情不简单,转念想想又觉得甚是古怪,“那坝上的菜籽早都尽杆了,难不成是躲麦地里了,这大的雨!”
……
夜深了,雨势却不减分毫,房里的油灯还亮着。仁钰低着头垂手门口立着,听得老太太好一顿数落,“平日里有好处一个个鬼精的,各自打得算盘响。现如今摊上这作难的事哩,齐刷刷找上门来把你扛(推)到前头去。你说你50出头的人了,脑子也没见一点长进!”
“娘,这不是咱屋里头人手多点儿吗!碰上个难的,若是都想着退了……”仁钰张了口想要解释。
老太太房里头拿拐杖敲得床前的踏铺(安在床前低矮的踏板)响,“我是个没几年活头的人,按说早不该倚老卖老的插你的嘴招了嫌。但有一样得说在前头,我那乖乖家秉没几天要放大假哩,你去央(请)人带个信(传话),好叫仁碧接去那姑苏城里避难……”
江南的细雨氤氲着梅子的酸甜,女贞花白了檐角,芭蕉叶绿了墙头;微风扫弄堂,蔌蔌香迷离;蒙蒙烟草色,点点青鸟飞;碧波苍山远,扬风千帆遥……
家慧进门来续茶水的时候,立泽手上正捏着颗“黑子”迟迟不肯着了棋盘。一旁茶盅里的水早就凉透了,眼瞅着自家女人抿了嘴角,立泽跟着便崩不住笑着弃了子,“哈哈,覆水难收!倒底还是‘佘’姓的结棍啊(厉害),这才两天功夫,你的家秉竞已是棋高一着!”
少年在姐姐面前总是露了真性情,弯弯的眉眼里流淌的全是得意。家慧赶紧递上棉布帕子,口里头溢不住的宠着,“我老早就说过,咱家秉才是那顶玲珑(聪明)的!”转过头再送上一句安慰,“青出于蓝,你这个师傅也是顶会教的,晚上定要许你一杯梅子茶!”
江南的夜色淡寂飘渺,窗外檐廊下偶有滴水敲击得青石板上一声‘嘀嗒’。晕黄的灯光下,少年白日里立体俊朗的眉目添了些温润柔和,“姐,我……”家秉不知该如何开了这口。
家慧给小承平(家慧长子)放了蚊帐,轻悄悄下了踏铺,拉了床幔,“不放心家里,想回了!明儿一早姐陪你去请了嬢嬢(姑母)的准!”
雨停了,远处的青山烟雾缭绕,几缕阳光刺破云层给古城着上了一点亮色,江南吴家的清晨在槐树枝头喜鹊的纵情欢唱里生动起来。
内院小佛堂,仁碧看着面前蒲团上跪着的姐弟俩长叹一声,“二十多天哩,只捎过来一次口信。说是趁子夜伙计松了神(松懈)又抢了十里外的黄家,没伤人,只捞些吃食银钱!我这心也是整日里闹得慌,罢了,咱娘儿仨一起回,死的活的好赖是一家子在一起!”
仁碧带着家秉姐弟俩回到佘家庄的时候,村头路口守着的仁齐吓得差点举了火铳子,待仔细瞧清了,竞扯着大嗓门忘了尊卑,“哎呀呀,我的个老姑奶奶哟,你这会儿领着俩顶精贵的回来添啥乱哪!兹要是路上出了一点茬子(差错),甭说老太太了,佘家庄的天还不得蹋了!”
进了家门,没等老太太开口,三个人自觉香台前跪上。仁钰夫妻俩披上外衫一旁站着,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半柱香时间,老太太一言不发,起身拄着拐回了房。
这边仁碧腆着笑脸爬起来,紧两步上前想要去搀上,那边却“吱呀”两声关了门,再听着里面“叭嗒”一声落了锁。
细雨霏霏,金寨河大堤上的早玉米才抽了顶花。滩地的茅草郁郁葱葱,水烛窝里野鸭子不过闹出来一点儿动静,就惊得几只正在水沿边觅食的白鹭展了翅膀……
可那白鹭也不见远去,每每飞到北边的洼地边缘总是又折回来。金寨河和天月港交汇处的这片洼地,是方圆十多里最为诡异的存在。
仁钰接手家业后想要领头着手开荒,清理出来也好派上些用场(途)。谁料开了祠堂竟没有一个同意的,连一贯由得他的娘老子也是坚决不主张(不同意),“那地儿阴怪得凶(厉害),平日里除了鸟雀儿从上头飞过,你可曾见谁敢走近了。东头打猎的是怎绝的户,庄上三岁的娃儿也晓得要绕了道地走,你逞的什强!”
如今这鸟也不飞的洼地古怪得让家秉生了疑,“莫非……”
容不得片刻停留,家秉急匆匆往了油作坊方向去找父亲仁钰。可走到天月港码头,想那作坊里人多嘴杂,万一是自己错了判断,平白的要再多添些风絮,乱了人心!脚下便不由得又朝着家里头拐了弯。
家慧静静地听了自家弟弟一番分析,也觉得这方圆十几里,能隐了踪迹的便只有那洼地。可连日里村头路口都有人把着,是如何……
仁钰晚上从鸿桥镇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是不早。东西二十房的大户院子里听得准信儿(准确的消息),一个个长舒了口气,转身回去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连绵的阴雨居然歇了个稍,云霞在西边的天空镀了层橙黄。炊烟袅袅,鸟雀归巢,佘家庄的夜终归了安宁……
没等着吃晚饭,仁钰房门口立着先向老母亲回了话,“娘,说是几个从北方学堂里来的娃儿,街上闹事了,被追着一路逃过来。现下已找到哩,你老放宽心……”
老太太轻叹一声,总算开了口,“咋找到的!”
“丁家的伙计引的路,黄保长领的头……”门外小的们听里头老太太语气缓下来,才算是放了心。
“好好的娃儿可要遭大罪哩,跑出来这些天,家里头老的还不得急坏了。”仁钰家的听着是群念书的孩子,心里有些不落忍。
“女人家家的,出了门可别乱说!”仁钰立刻喝上一句。
关于那片洼地的古怪,姐弟俩默契地谁也没有吱声。苏中平原上的“入梅”是从“芒种”这一天开始算的,佘家庄的人总是愿意守着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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