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临水照花人”之誉的民国作家张爱玲,对艺术有着独特领悟,除了文章作得好,还画得一手好画。六七岁时,喜欢被赞誉为“天才”的张才女给报社投了一幅漫画,居然被登用,还得到了五大元稿费,让她得意了好一阵子。
即便是在因写作而红透十里洋场后,张爱玲依旧没有搁下画画的笔。她的小说集《传奇》初版和再版时,便由她亲自操刀设计封面,用色不但考究,且饱含深意,据说初版《传奇》的主色调“湖蓝”暗含“胡兰成(张爱玲第一任丈夫,让她几多愁苦)”之意;而散文集《流言》的封面亦由她本人设计,画面中心是一个身着宽大旗装、没有面目的清末女性的形象,黑白色块铺抹,遒劲线条勾勒,极具现代设计感。
在《传奇》的另外一个版本中,封面是深邃而沉闷的背景,用纤细的线条勾勒出三个典型的清末女性,而她们身后,是穿着修身旗袍的“摩登女郎”探进窗子,偷偷地观察着这些身着宽大旗装的“旧女性”。新旧交替,中西碰撞,线条有力而简洁,气质与她笔下的白流苏、曹七巧不同,端庄中透着妖娆,妖娆中透着灵气,像是从《聊斋》中走出的美丽狐女。尽管这一版封面是由张爱玲的闺蜜炎樱操刀,但不难发现其中蕴含的张爱玲的思想印记。
或许因为拥有绘画天赋,所以,在张爱玲的文章里,总不难发现异常清晰的色彩。读张爱玲,能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观印象——不是让你身临其境,而是像在充足阳光下观赏涂抹得厚重的油画,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你的面前,看得久了,难免会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把。
张爱玲的文字,多诸如“猩红”、“朱灰”、“蟹壳青”之类的字眼,好像她眼中的世界,全是油墨,全是丙烯,全是各种颜料。张爱玲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正是她喜欢不厌其烦地用画笔去干作家的事,她知道如何运用颜色来烘托她的笔下乾坤。
艺术是相通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在其散文《忘不了的画》中,她这样不厌其烦地泼洒颜料:
“……身子是木头的金棕色。棕黑的沙发,却画得像古铜,沙发套子上现出青白的小花,罗甸样地半透明。嵌在暗铜背景里的户外天气则是彩色玻璃,蓝天,红蓝的树……
……“两张画的背景都是火柴盒反面的紫蓝色。很少看见那颜色被运用得这么好的。叫做《暮春》的一幅画里,阴阴的下午的天又是那闷蓝。公园里,大堆地拥着绿树……
“……《秋山》又是恐怖的,淡蓝的天,低黄的夕照。两棵细高的白树……”
你看,张爱玲的颜色,不只有浓淡和明暗,还有“高低”。比如“低黄”。实在不知何为“低黄”,但在她的文章里呈现出来这个词,却又好像知道了什么是“低黄”。
张爱玲的散文极为市侩,像是民国时期的挂历上的仕女画,色彩鲜明,没有淡抹,只有浓妆。
而她的小说,却是版画,无论什么时候打开这个世界,都透着一股清冷:那样冷酷,如此绝情,刀刀刻痕,唯有黑白灰,像是在写仇人的故事。在她的小说名篇《金锁记》中,有这样一个开头: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三十年前的月亮,是红黄的湿晕,是陈旧而模糊的——什么是“红黄的湿晕”?没见过。可是,这五个字聚在一块,就让她的读者很分明地看到了,看到那三十年前的月亮,红中带黄,是血色中泛着金黄——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所苦苦追求一生的黄金的颜色。
“……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这是《倾城之恋》中的一段,写孤独的女主白流苏在冰冷的白公馆里点蚊香。楼下的哥嫂们嘁嘁喳喳,正为尽快把这个离婚后回娘家的妹妹嫁出去而喋喋不休。白小姐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只能盯着燃烧殆尽的火柴梗,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冷笑。张爱玲说,白流苏的生命苍白得像她自己的脸,她的生命中,只有一个白色,就像“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好了,于此处,多少个神经质和这个白公馆里的白流苏感同身受。
张爱玲为我们讲的故事,永远是不紧不慢的,颜色再怎么辉煌,再怎么浓重,再怎么壮丽,结局总是惨淡。
她恋旧,且乐此不疲,经常去回望那些过去的人、事、物。但她又极为痛恨过去。她笔下的颜色,尽管新鲜,却总带些陈旧,好比画画时用的是一百年前的颜料,再明亮的颜色也不鲜活,缺少青春的生命力。比如上面的“蟹壳青”、“朱灰”和“猩红”,同时代的作家也鲜见使用,大概只能在线装书里与它们邂逅了。
正是用这些颜色,以及那些给予她这些颜色的过往,她给自己的文字世界构建了一个宏大的框架,色彩艳丽,璀璨而诡异。里面的人物个个身形单薄,他们在更强大的某种力量前不堪一击,凄凉得像一根等待着被焚烧殆尽的火柴梗,由辉煌燃烧向苍凉,最终只成一个“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这才是张爱玲。冷酷的张爱玲,脆弱的张爱玲,孤独的张爱玲。
一个用大量色彩掩盖某些东西的故事,一定还有故事背后的故事,千万不要被张爱玲给骗了。
张爱玲,你这个在人心深处涂抹的画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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