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晨山暖阳 | 来源:发表于2018-12-22 12:09 被阅读29次

    我一直以为,对早已不堪病痛折磨的父亲来说,离去实在是一种解脱。老人家临终前一再嘱咐,后事一切从简,儿女们也不要太过悲伤。无论怎样,我都得学会平静地面对他的辞世。

    然而,入殓时,当我替父亲洗好脸,母亲不顾众人的拦阻,坚持要亲自为父亲整理衣冠。看着她小心翼翼、细致耐心地做着本该我承担的这一切,又和大家一起掖好每一处被角,我的心似乎被谁揪了一下,撕裂般的疼。合上棺盖,母亲禁不住一声悲怆的哭喊,已是满脸的泪。我再也绷不住,跟着嚎啕大哭起来。这一次,父亲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

    曾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相片,一个娇俏、清纯的女孩子,扎着两个羊角辫,文文静静地笑着。父亲一直以来都是铁塔般的汉子,印象里总是黑阴着脸。小时候,我很少看到父亲。自我出生以前,他就一直供职于离家十里以外的乡农技站。周六晚上才赶回家度半天的周末。冬季里天黑得早,一觉醒来,见到他时常常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一天晚上,他急急地推门进来,大惊失色地说;“狼,我遇到狼了!”说罢,一屁股瘫坐在炕沿上直喘粗气。

    漆黑的夜里,父亲骑着自行车,沿着坑坑洼洼的田间小道往回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只狼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等他察觉的时候,狼的爪子已经搭上了他的后背。“狼!”父亲心下一惊,不由大喊起来。一只手拼命往后挥打,另一只手紧握车把,脚下蹬得飞快。狼紧随其后,伺机左右夹击,终未得逞。尽管死里逃生,他也并未中断每周一次的晚归。只是自那以后,家里的灯一直亮着。打发我们睡觉后,母亲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等待晚归的父亲。

    记忆里,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一直以来的疏离使得我们父女之间格外生分。十多岁时上初中离家住校,这种隔膜便一直延续至成年。如今,物是人非,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都说父亲是能人,庄稼地里的活计样样出彩。八十年代初期,他研制的小麦种子颗粒饱满,亩产是平常种子的三倍之多。他种的西瓜,不施化肥,专用油渣,真的是个大沙甜,即便在最薄收的年份,也从未亏过本。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做水泥柜的工匠,说好了工钱让人家做两个。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才做完一个,父亲就学会了,仿照着做了三个。

    农耕季节,总有乡邻来家里串门,向父亲讨教播种事宜。父亲每每不厌其烦,连原因都讲得很仔细。我们在他的指导下,学过栽种烤烟、务弄菜园,也走街串巷卖过瓜果。偌大的院落里,有过长毛兔,也见过挤作一团的蝎子。他还替别人养过甲鱼呢。

    我们家里人口多,孩子多,最多的时候7个学生。为了孩子们能有一个好的将来,父亲放弃了农技站长的工作,回到村里当生产队长。后来索性专心务农,一心供我们上学。小时候的农村,庄户人靠天吃饭,家家户户都很贫穷。父亲第一个成了方圆十里的万粮户,买了生产队的两面窑洞安了新家。

    院落很大,分成一片片的菜畦,绿莹莹的被红、黄、紫各种色彩点缀。从此,我们的饭桌上西红柿、茄子、黄瓜、辣椒再没有断过。记得父亲、母亲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吃饭的样子,常常不易察觉地相视一笑,父亲阴沉的脸色也因此明亮起来。

    父亲母亲做梦也想不到,日子太过滋润,竟会招致嫉恨和灾祸。好景不长。一天早上,母亲从地里回来,惊慌失措起来,“哪个挨千刀的,把咱们种的西瓜秧全拔了起来,铺了满地!”从此,厄运便缠上了这个家庭,好几年我们都没了安生日子。父亲母亲种的庄稼几次三番遭了毒手。父亲的脸色愈发阴郁,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小姑和我,放学后也被派往地里去守庄稼。

    坏人在暗处,跟我们躲猫猫,弄得全家人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父亲因此报了警,也无果而终。他不得已在地头埋了雷管。母亲担心起来,说万一误伤了路人怎么办?于是操劳一天的父亲只好在夜里蹲守在地边。

    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他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猛地抬头,发现一个黑影从身旁闪过。那身段太熟悉了,印证了他一再的判断。“这个恶贼!”父亲怒气冲天,抄起一块砖头就紧步追赶。 追着追着,父亲的脚步慢了下来。毕竟是多年的乡邻,他怎么下得去手!他向对方喊道:“根宝,我知道是你。我没做啥对不住你的事,你怎起如此歹心?!”他扔掉手里的砖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神情落寞地回了家。

    全家人都愤愤不平,凭什么?凭什么放过他?这么多年的积怨、煎熬就这么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劳累、委屈又如何放得下?!至少也应该将他绳之以法呀!然而,父亲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毕竟跟咱们沾点亲戚……好歹他停手了就罢。”

    不过说也奇怪,第二年根宝就因患了脑瘤不治身亡。真是因果报应啊!自此,父亲就更坚定地认为,老天是有眼的,人一定不能做坏事。

    父亲非常看重我们的学业。他自己因为家庭拖累未能接受更高的教育,便期待我们能够好好学习,他和母亲再苦再累也要供我们读书。那年月,学校条件非常艰苦。大冬天里,我的手生满了冻疮。奶奶看了直摇头,“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娘,女孩子家的,念多少书是个够!”

    母亲跟父亲商量,要不这学别上了?父亲沉默着不说一句话。第二天天不亮,母亲点上煤油灯,用纱布和棉花给我缝指套。白色的指套把我的手包得严严实实,吃饭时拿不了筷子,她就把菜夹在馍里递给我。

    记得有一次临上学时,听着雨声滴滴答答,屋檐下水流如注。我跟小姑蹲在门沿上,眉开眼笑地说,“下大点,再下大点,就不用去学校了。”父亲听了,严厉地说,“怎么就不用上学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也给我往学校走!”

    他老人家果真说到做到。几年后,十多岁的我离家住校。一个星期天下午,到了上学时分,他看着酣睡中的我,向母亲怒道,“就知道睡,眼看上学了也不醒来。”母亲为难地看着大雨滂沱的外面,惧怕父亲的脾气,只好摇醒我。父亲不由分说,给我披了一张雨布,就将我推到了雨中。多年后那个场面依然清晰如昨……雨刷刷地下,旷野里空无一人,我不得不哭着前行,独自走完五公里泥泞的路。

    后来就一直认为,父亲有一颗坚硬冰冷的心,而我是他最不待见的女儿。于是性格变得孤僻,周末也多选择呆在学校,不再热切地渴望回家。

    初三时,功课莫名其妙变得简单起来,竟然每一次考试都能轻轻松松获得年级第一。心头第一次对前途有了憧憬,很想有机会到县城里读高中。然而这个希望被父亲打碎了。他坚持让我上中专,以便早早就业帮衬家里。年少的我,并没有体察家里因贫穷而愈发艰难的日子。为了跟父亲对抗,达到上高中的目的,我故意将一份试卷空下一道大题。结果以一分之差没有录入中专,自然而然上了一所普通高中。

    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他狠狠地骂我,说我就是他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却偏要忤逆他。也许我们的基因里有太多相像的地方,一样偏执的性格伤了他也伤了我。我变得消极起来,整个高一都没有好好上过几节课,常常躲在宿舍里装病。高二时,对前途的迷茫一度让我起了辍学的念头。

    直到有一天,在校园里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向我走来,笑眯眯地一个劲地盯着我看。他提到父亲的名字,说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他的女儿。看我诧异,他解释说,父亲是他曾经的学生,那个时候他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我顿时石化了!

    时隔这么多年,当年的校长竟然记得一名普通的学生,这个学生该有多么不平凡!雷校长说,父亲是一个才华超凡的学生,是那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常常因为参加劳动不能正常上学。但即使整月整月不去学校,考试也总是年级第一名。

    他笑着问我,我××现在做什么?语气近乎得像问自己的孩子。我能说什么?父亲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为儿女操碎了心的不被理解的父亲。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为我们这个家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也突然理解了他为什么如此苛刻、几乎不近情理地把我们赶到学校去。他当然明白呆在当时的农村意味着什么!

    我为自己的少不更事而自责,然而后悔有什么用?高考预选已经结束,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为了不给父亲丢脸,我开始认真地对待学习。周末时,他经常来学校给我送生活用品,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除了车铃不响哪里都咯吱咯吱。

    老师同学们跟我说笑,说我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父亲,只有我感到他内心里深切的期盼。一天,他带来一瓶辣椒拌芫荽。我一听就撅起了嘴,皱起眉头满脸不高兴。我因为挑食的缘故,打小就怕闻芫荽的味,他不是不知道!父亲笑着,不急不慢,循循善诱,“你尝一口,就一口……”

    那天,我吃到了世间极好的美味,克服了对芫荽的恐惧。为了对我童年时的那点疏忽和愧疚,父亲母亲费了怎样的心思!

    高考前一天,我们从学校里整装待发。家长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给自己的孩子送钱送必需品。父亲这次却缺席了。我知道家里十几亩的麦子已足以让他和母亲忙得够呛,但心里依然有一丝失望。当天下午,我们在县城下车后,淋了一场瓢泼大雨。我没带雨具,脚上的布鞋也湿透了,踩在地上噗呲噗呲地响。

    所幸,天很快就放晴了。艳阳高照,身上的衣服不久也晾干了。我感觉高考答得并不顺利,竟也没有特别不开心。毕竟那年月里复读实在是稀松平常。我和一帮同学晃晃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是说来年补习,就是讲回家务农,气氛颓废到了极点。

    后来去了张刘村,在一个同学家里逗留了一阵子。等到回家时,天已擦黑了。才知道母亲久等我不回家,担心我没考好想不开,便埋怨起父亲平时的严厉,不断打发他到村头来迎我,并让他在沿途各处找找。

    估分填报志愿的时候,父亲破天荒地来到了学校,是唯一到场的家长。他看着我估的分数,说,“你姐当年估分时,稍乐观些,我减了10分。以你现在的情形,在估分的基础上加10分。志愿就依据这个分数填。”知女莫若父。这个分数就是我最终的高考分数,丝毫不差。

    等待通知书的日子是难捱的。整个假期我莫名地在一种焦灼、失望的情绪里起起伏伏。父亲一改往日的威严,轻声细语地安慰我,给我打气,说大不了复读一年。夏天的傍晚,院落里铺一张席子,在地里忙了一天的父亲顾不得劳累,跟我掰开揉碎地比划人生和未来。通知书送达的当天,父亲喜出望外,虽不胜酒力,仍叫母亲张罗饭菜,和邮递员畅饮了几杯。

    我内心里有太多的纠结和不甘心,但终于没有拗过父亲,在他的陪伴下,去了渭师专,成了偌大村庄大家口里的又一个大学生。现在想来,也不能怨父亲母亲。贫穷使得他们只能看到早一年入职等于少花一年钱多挣一年钱,一颠一倒等于多挣两年工资(父亲的口头禅)。至于长远的未来,他们看不到,也顾不及。当时,奶奶年事已高,小姑尚未出嫁,哥哥的婚事需要操办,上初中的弟弟整日逃学……所有的重担都压在父母身上。父亲母亲为此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常人难以承受之痛。然而面对苦难的生活,父亲一向积极乐观,凡事总是往好的方面去想、去努力。他的坚韧与刚强,他对家人饱含深情的厚爱,都深深地印刻在我的生命里。

    父亲这一生,刚正、勤劳,乐于奉献,不问享受,牺牲了自己,成就了家人。我永远爱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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