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奶奶的一声吩咐,在我慈父看来,犹如一位德高望重的资深老诰命的一道懿旨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违拗,只见我爹二话没说,就奔到我座席前,两臂一伸,托着我的后背与两腿,就象托着一件不太柔软的短哈达,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放在了堂屋门框西侧门后的小床上了。
这张小床是奶奶的主要休眠之地。我打有记忆起就记得,我从小就是在我老奶奶的关照下在这条小床上睡过那一个个漫长的长夜的,只是上小学后,受边小义及个别家庭住宿条件宽敞的同学的影响与相邀借住,才暂时离开奶奶这张小床的。从某种严格意义上说,我对奶奶的这张小床一点都不陌生,是它的逐日衰老陪伴并打发着我在日新月异地成长。它有几条腿儿几根横称儿什么颜色以及床板上铺的什么样的蔑席,还有床上使用什么样的被单儿什么条纹的棉被等,对我来说我都了如指掌,一点我都不陌生。包括小时候下雨雪天里,母亲为省下吃食不做饭只让我们躺在被窝里只露两眼和小脑袋的情景,我都记忆犹新…那时候躺在床上饥肠辘辘有时肚里咕咕叫而来回翻身也不敢声言喊饿,只装没事儿人一样仰望屋顶扣扣迟迟数椽子数屋檩到底有几根儿,也勾着头傻不拉唧地望向虚掩的门外看那苍茫的天穹,由门框限制着仅能瞭望到一张大三角板的虚空世界,是下着雨丝呢或是在乱舞着雪花,那一幕幕象投影更象演着一场场现实版的黑白电影,我默默地看着那无彩的景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不由自主起联想到人生,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解释不透,仿若东屋草房(我家灶房与大母家东屋一道脊)上的马生菜与不知名的野草,一年一度荣了又枯,枯了又荣,只是人生没野草那么幸运,可以翻来覆去无数次轮回,而人一生无论多么轰轰烈烈或多么寂寂无名,一旦死去都再也不能复生…稍大点儿时热读一些课外书,见有良知的作者常把受苦受难的底层民众比作一芥草民的,其实那种比喻也是极不准确的。严格说,草根儿一族的劳苦大众的命运还不如野草的命尊贵,野草可死而复生,任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繁生又可欣欣向荣,而人一旦真死后再没机会转生…可见可悲悯的仍还是芸芸众生。…象这么极其朴素的想法都是我幼小时闲躺在奶奶小床上无事生非望景生情看图生意而胡思乱猜瞎想出来的,没人指点无师盲撞,也不管它通常理不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瞪眼闭眼呈现眼帘的都是一块灰朦朦的三角白的天空,不去联想神游也是白耽误时间。当然,遇到头痛发热时偎依在被窝里偶尔也会看到清朗的天气,悬在天空中的太阳公公任我怎么伸长细脖颈也看不到门框外它的真容,但我从母亲在堂屋地上和面团擀面条时用过而忘了及时端走的一碗清水的折射下,一睹到骄阳的艳影儿,水碗晃晃,圆圆的艳阳就在堂屋后墙近檐处摇动,若一轮仲秋的新月,银亮很亮的,镶嵌在中堂上方,顿时把一个不很白亮的屋宇照得通明,映得慈父早年贴在中堂后壁上的整墙红纸文革宣传印刷品又重新焕发荣光,依然若当初张贴它们时光洁通红…而如今,时过了可景却没稍许变动,可我已滑眼儿长了好几岁,从无知顽童初长成已读小三(年级)课本的堂堂小学生了!
…这张属于奶奶的小床,似乎也贯穿着我的成长历程,无声无息地记载了我不见经传的过往,老老实实凝铸了我人生中最宝贵最值得流连与回望的一段金色少年时光!
…只是我深感不幸的是,我这次重躺上奶奶的小床儿与之久违而重逢,我不是欢天喜地蹦蹦跳跳而来,而是被我的慈父托抱着我的病体而至的,我有点儿理屈,有点儿惭愧,很觉对不起奶奶的小床,我想给奶奶的小床赔个不是,我特想持个诚意给奶奶的小床深深地鞠上一躬!
我的慈父依我奶奶的说教,把我服服帖帖放在奶奶小床上时,我却事与愿违,躺那儿若一只病猫一样,静静地,一动不动,有病患在身也的确不便肢体行动。任心脑去想,而外表呈现给人的却是无动于衷,若不是我两眼皮还在闪动的话,跟沉睡跟驾鹤西天的样子恐怕是十分的相类同了!
农村乡间大约该吃早上大家饭的时候,小琴轻轻地跑到我家来,立着小小一双尖脚儿,伸着小细脖儿,低低地说了声,小春,咱俩都升级了,被编入四(一)班了,只是仍没班主任哩,妳就安心躺着养身体吧,病在身,急不得地…!
我想向她招招手,以示对她传信儿和对我好的谢承,可没待我举臂,那小琴已如一只燕尾蝶儿甩着小辫子就轻巧地飘走了!不过,我对她的善意,打心眼里还是挺感激她的!一时半会儿来不及表达,我想也不至于得罪她的罢!心里一热,一闭眼就假装睡觉了!
此刻,母亲从外婆家回来了。刚一走到屋门,就一屁股坐在门腿儿上,长促短叹了一声说,跑一来回徐庄也累得人够呛啊!其语音落下,一家大小没一个人应接她的腔儿的。
母亲环视四周,一看见我八九十来点了还懒在床上不起来,就鹞子翻身跳上前,一手揪住我的一只耳,吼道,日头都晒着屁股了还养妳这个懒蛋,快给我起来!
我一动不动。
慈父从灶房出来,怯怯地对她回话,咱二孩儿左大腿弯络连圪塔发了,走不成路了!
臆!都干啥重活啦?死不了,离命远着呢!别成天学有身儿(身份)人一样,小病大养。咱家不养白吃饭的!快乖乖起来吧!装也没用,干脆别装!
我慈祥的老奶奶点着一根曲里拐弯的干树枝作的拐杖从东边里间屋走出来,用杖头顿了顿地,说,她娘,话可不能说得太缺温情了!小孩子总归是小孩儿,没个头痛发热没个长疮害病,哪个不是活蹦乱跳的?今儿小孙都软坦儿成这样儿了,还不该怜悯他些儿?!我从没见过奶奶她对我母亲说过过狠的话,今天看来因我的安危而破例了。
母亲一愕,就红了脸,当场就肿嘴不露牙了。许是她觉得自已口出无心,许是她觉得还应尊重老人,许是她觉得我突出其来的病患还真的不算太轻…!
我奶奶肃肃地又道,您们都觉得照顾小孙嫌麻烦的话,就交给我这把儿老骨头来料理罢!我还真闲得心慌着哩!
闻听我老奶奶的肺腑之言,慈父低头,母亲无语,我的泪己扑漱漱打湿了一方被角,连头枕的蔑席上也闪现着一片晶亮的泪花…!
(待续)
19年1月17日午后于苏州玉出昆冈清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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