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锦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虽然这几日心中不安,也胡乱猜测了一些,但当她得知此周景云非彼周景云时,心中还是一阵压抑的难过。
她想着景云哥哥一定吃了不少苦,而自己却和别人相处了几天,甚至没有过多怀疑,自责、愧疚涌上心头。
周景云不忍柳锦书伤心,他上前一步欲安慰她,伸出了手却又迟疑地放下了。现在,这双手还是萧臣沛的,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末了,周景云只能开口劝慰:“锦书妹妹,不必伤心,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笨嘴拙舌,实际上并不能宽慰柳锦书。但柳锦书看着面前之人,虽容貌不甚熟悉,心中却顿感温暖。
她止住了泪水,低声吩咐了素衣一番。
素衣此时也沉浸在震惊之中。她难以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都不要紧,她只要万事听小姐吩咐就好,比如说现在。
素衣将床上的帘子放下,整理好之后,回首冲外面两人福了一礼,恭声道:“请两位公子暂且移步,我家小姐要起身梳洗了。”
周景云一直望着柳锦书不曾错眼,听素衣之言,方想起锦书妹妹刚才是在梦中,现下初醒的娇态竟然被萧臣沛看了去,心里不禁有些愤懑。
他向纱帐中的佳人说道:“锦书妹妹,我就在外面守着你。”随即转身往外走。
周景云行至萧臣沛身边时见他仍旧立在那儿不动身,遂也停了下来,咬牙恨恨道:“还不出去!”
萧臣沛见周景云恼怒,他竟生出许多快慰。他越是生气,萧臣沛越是高兴。
萧臣沛朝纱帐望了一眼,立即得到周景云的怒目而视,于是他露出得逞的微笑。
这场戏,非常有趣,他倒要看看周景云接下来打算怎么唱下去。
萧臣沛举步跨出了客房,周景云随后也走了出去。
屋内柳锦书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在素衣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她此时倒是冷静了下来,方才乍闻实情,难以自抑,没想到竟然落了泪。
柳锦书有时也恨自己,明明不喜欢哭,却总是控制不住,一次次水漫金山。娘亲也道她是泪娃儿,自小说不得打不得的。
可不是吗?她一出生就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的,后来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宠着她让着她?更不用说周景云这个向来以她为中心、对她有求必应的“哥哥”了。
想到周景云,柳锦书越发坚定,以后不能再如此软弱了。她要坚强一点,这样才什么都不会怕,发生任何事也能承受的住。
柳锦书这边兀自琢磨心事,周景云和萧臣沛那边出了门却是火药味十足,只差一点火星子就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了。
刚转过弯,萧臣沛回头看了周景云一眼,随后去了不远处的亭子里。
周景云自是知道这就是要开诚布公谈一谈的意思了。他抬步跟上。
月明星稀,几丝光亮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了青砖地面上。小道两旁依稀能看见几束秋菊,一阵风吹来,摇摇晃晃,似乎在瑟瑟发抖。
重阳过后,天气愈发寒凉,尤其在这深夜里。
若是以往,周景云何惧秋寒?他可是敢在冰天雪地里赤膊练武的人。只是如今,他却要极力忍住将要打出来的喷嚏。
萧臣沛这病秧子似的身体,着实不经用!他即使病的再重,哪怕是前一次中毒,也不曾感到如此无力。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换回自己的身体啊!
待周景云坐在亭子的圆凳上,萧臣沛倒是没有急着开口,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周景云一眼。
周景云不欲和此人多做纠缠,在他看来,事已至此,解决问题才是关键。旁的事,比如怎么收拾萧臣沛,那都是后话了。
萧臣沛笑够了,终于出声了。
“怎么样,我的身体用着还合适吗?”
周景云直言道:“要不是知道你和我同岁,就这身子,我还以为是行将就木之人呢。”
萧臣沛听他讽刺之语也不生气,“哈哈哈哈”,他短促地笑了几声,不知是真高兴,还是故作姿态。
笑声倏然停住,萧臣沛眯着眼睛对周景云讥诮说道:“说的对啊,明明是弱冠之龄,却仿佛耄耋老人似的,你说是为什么呢?”
他见周景云不回答,又接着说:“啊,你现在不想知道,保不准以后拼了命地想了解前因后果呢。因为,你,周景云,现在才是这具颓败身体的主人。”
周景云闻言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萧臣沛此刻的言辞,说的好像他永远回不去了似的。
“萧臣沛,我知道此次对换身体定是你一手策划,你的图谋,方才也已经很明显了。你就是想要和我争夺锦书妹妹!”
周景云的话让萧臣沛突然冷凝了脸,他不由得回忆起了往世,登时恨意翻滚,只想将对面的人挫骨扬灰!
可惜他现在还动不了周景云,只能生生忍下。
“哼!与你争夺?周景云,柳柳自始至终都是我的,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们早已是神仙眷侣了。你此生又有什么资格拥有她?”
周景云听得火冒三丈。他平时脾气不能说很好,但最多也就是冷淡了些,不爱说话,他向来不是易动怒的人。但此时他若还能忍下去,就不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儿了。
他立时向面前石桌拍了一掌,顺势而起。
拍完之后,剧痛才从右掌密密麻麻蔓延至整条胳膊。这一掌着实不轻,萧臣沛这弱不禁风的身体自然承受不住,若不是周景云一向定力极佳,此刻怕是要抱掌痛哭了。
周景云咬牙忍住,故作镇定,缓了几息,才道:“一派胡言!我和锦书妹妹缘定三生,自小青梅竹马,谁见了不道一句‘郎才女貌,甚是登对’?”
周景云说完,犹觉不够,又补了一句:“我从她出世起就陪在她身边了,那会你还不知在哪儿浪荡呢!”
萧臣沛自是想要反驳周景云,他想说:明明是我先遇着她的,我和她才是命定之人。你是后来出现的,是你横刀夺爱。
可是萧臣沛不想把这个关于前世的秘密说出去,只有不说,他才能多一些筹码。而周景云,只能徒劳地徘徊于今生的困境之中。
所以萧臣沛没有接着这个话茬说下去,他只是道:“随你说什么,如今我才是世人眼中的‘周景云’,我才是她的‘夫君’。你不过是一个病秧子,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周景云知道萧臣沛不会如他所愿说出换身之法,因此他唯有试探一二。
“即便你现在是‘周景云’,那又如何?你不可能一辈子躲在我的身体里。”
“想要套我的话?哈!”不料萧臣沛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察觉到了周景云的意图,“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敢这么做,自然是没有后顾之忧的。此生此世,你就别想回来了。还是说,你可以顶着我的脸,去和柳柳亲热?恐怕就是你愿意,柳柳也不依呢。”
萧臣沛心中快意,两世了,自己终于扳回一城了。虽然目前的情况更像是两败俱伤,周景云是不能和柳锦书在一起了,但同样的,柳锦书也不会和顶着周景云面容的萧臣沛在一起。
周景云却是不信萧臣沛此言的。虽然听萧臣沛说出来,心中难免惶惶,但他就是不信。
萧臣沛不知用了什么歪门邪道,对换了他们的身体,但万事万物皆有章法,既然生,即可消。有生存之道,就有灭亡之法。
一切并非无解。他会找到破解之术的。
“你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完美无缺的算计,往往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周景云缓缓说道,他听得小道上传来走路的声音,知道应是柳锦书往这边来了。
他说完再不看萧臣沛,转而将目光转移至月光下款款走来的柳锦书身上。
萧臣沛知道周景云定会找人打听换身之事,但他又有何惧?左右涉及此事的,都是周景云的敌人,即便了解内情,也根本不可能说与他听。更何况,那些人甚至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奥秘。
这世上真正掌握换身秘术的,只有他萧臣沛,再无第二人。
当然,这其中的代价,也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但他做得到。
萧臣沛恍惚地看着远处走来的柳锦书,一时神思缥缈,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只有两人的日子。
柳锦书与素衣慢慢来到亭子边,她让素衣守在亭子几步远的地方,自己独自走了过去。本来她不应在夜间见外男,但此时情形特殊,由不得她多想。
只是坐在亭子里,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也不敢乱叫人了。真正的景云哥哥,是一副萧臣沛的面貌,而萧臣沛,却顶着景云哥哥的脸庞。
她无奈悲凉地低低叹了一声,旁边两人听得她的长叹,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头。
周景云率先道:“锦书妹妹,你信了我吗?”
柳锦书这才抬头定定看了他几眼,虽然知道内里是周景云,但看着这张有些陌生的脸,她仍是有些不适。
柳锦书偏过了头,道:“你只回答我一件事,从连城回来,我总是想着‘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句诗,却是为何?”
周景云乍闻此言,不由呆了几息。他平日里学的诗词原就不多,知道的多半也是柳锦书读与他听的,他顺便就记了下来。
他在脑中寻找“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记忆,发现往日柳锦书并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
周景云被称聪慧敏达不是虚言,他重新想了一遍柳锦书之言:连城回来……铜雀春深锁二乔……
连城,最值得他们回忆的就是鹊桥相会了。在那里,他们扔了两次金锁定情,他还吻了她。
是了!周景云灵光一现,定定看着柳锦书,开口道:“因为‘鹊桥’、‘二锁’。”
柳锦书妙目莹莹,动情地望着周景云,她此时无比确定,这人就是景云哥哥。
柳锦书曾经读古人诗词时,知道有藏头诗的说法,她并不热衷于此。反倒是说给周景云听时,他觉得颇为有趣,说是以后两人写信可以一用。
故而她今日借用“铜雀春深锁二乔”一句,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若果真是周景云,定然可以猜得到她想说什么。
周景云目光灼灼望着柳锦书,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柳锦书的确相信他是周景云了。
因为除了周景云和柳锦书,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鹊桥”和“二锁”之意。
周景云压抑住激动,斜瞥了一眼仍旧坐在那里的萧臣沛。
只见他不动如钟,周景云、柳锦书相认仿佛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或是他早就料到,因此并无任何过度反应。
萧臣沛心中岂能没有波动?他最恨的人和他最爱的人相爱了,在他面前柔情蜜意、深情对视,他怎会不怒?
但他不会表现出来,怒意并不能帮他夺回柳锦书,只有缜密的谋划才能。
萧臣沛想到这,右手支在石桌上,撑着额头,缓缓道:“柳柳,即便他是周景云,可和你成亲的人是我,陪你一夜洞房花烛的也是我。”
萧臣沛故意这么说,就是想引起周景云的不适。虽然他不确定是不是周景云和他一样,不介意这件事,但赌一把总归是不亏的。况且,哪怕有一丝可能,也要让两人产生隔阂,这才是他该做的啊!
周景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从松林院卧房情状就已经判断出两人必是分开睡的了,后来长公主言谈间也吐露了这一层意思。
退一万步来说,就是真的有了什么,那又怎样?他只会恨自己无能,给了萧臣沛可乘之机;也会更加怜惜柳锦书,他爱的是她整个人,那些劳什子礼教之说,在他周景云眼里比不上柳锦书一根头发丝!
周景云虽是不为此言所动,但他忧心柳锦书会受到伤害。他正想呵斥萧臣沛,不料柳锦书开口了。
柳锦书此时全然没有了方才与周景云相认时的楚楚可怜,反而变得神色冷静,语气也超乎寻常地稳重:“我嫁的是自小照顾我、关心我、宠着我的‘周景云’,若是他信我,自然不会听你所言;若是他不信我,不过一句‘君若无情我便休’罢了。”
这原是柳锦书在鹊桥时就闪过脑海的话,她欣赏这种果决断情的女子,她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到。
周景云听着柳锦书的一番话,感慨颇深。他骤然想到鹊桥之上柳锦书的那句“从此以后,只当你是哥哥”。
周景云品味几遍,方想明白,她那时不是负气,也不是敷衍,纯粹是将心里所想说出来而已。
他的锦书妹妹果真长大了,她纵然娇弱天真,但心性绝不柔顺。相反,她很勇敢,很独立。
周景云百感交集,一会爱她烂漫天真,一会怜她娇软柔弱,一会敬她勇敢独立。真是不知怎么对她才好,恨不得紧紧拥住她轻怜蜜爱,又想将她揉进身体里不分你我。
半晌,方回过神来,目露柔情望着柳锦书,却是对萧臣沛说道:“锦书妹妹是我周家明媒正娶进府的,是将军府的三少夫人,是我周景云的妻子。万事我只信她。”
萧臣沛嗤笑一声,愤愤道:“好、好、好!好一个‘信’字!”他站起来,一边转身,一边继续说:“周景云,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给自己戴绿帽子!”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不一会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周景云想着萧臣沛最后一句诛心之论,煞气顿生,瞬间有种想要撕裂萧臣沛的念头。但想到此时换身之事还未明朗,不能轻举妄动,只得按捺住心中愤怒。
他缓和了神色,低头去看柳锦书,才发现她已经坐在他旁边的圆凳上了,彼此间衣袂相触,很是接近。
周景云看着柳锦书在月光下显得洁白如玉的面颊,不由心旌摇动,身体竟不受控制似的缓缓靠向了她。柳锦书呆呆凝视着心上人,不曾动作。
一阵风吹过,柳锦书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秋夜毕竟寒凉,只坐一会,她就已经受不了这刺骨的冷风了。
这个寒颤惊醒了周景云,他立即直起身子坐好。
他一边庆幸一边暗骂自己,怎么用情敌的身体,去和柳锦书亲热?纵然千百次想要搂抱住她,想要亲吻她,也只能忍下。
萧臣沛,你且等着!这笔账,必要和你好好清算!
周景云怕柳锦书着凉,虽是不愿,但也只能解下外袍,欲披在她的身上。不料柳锦书却推辞不受,她道:“景云哥哥,我不要他的衣服。”
周景云感动之余又劝她:“锦书妹妹,你身子要紧,左不过一件衣服罢了,现下先将就一会子,明日景云哥哥带你买新的。这一件你若不喜,我毁了就是。”
柳锦书摇摇头,执意道:“我不要,这里冷,我们回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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