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回到兴阿村,是三年后的事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踏上那片土地,自此以后,我便再没有回去过那里。我到那里去的原因,是接到了杂志总编的电话。那时,我刚洗好澡,正准备上床休息,电话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
我刚一拿起听筒,杂志总编的声音就冲了出来。“喂,你在吗?过两天去内蒙古一趟,有一篇重要的采访任务要交给你,材料我今晚就发给你。”我刚想问清楚一些,他便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我的电子邮箱的提示音便响了起来。我打开一看,是一篇新闻报道,具体的内容大概是内蒙古某市的羊肉和羊奶出了问题,导致大量的人住院治疗。原本这对于我来说还算是一篇寻常的报道,但是报道中的一句话却吸引了我的注意。“经查,出问题的羊肉和羊奶均来自于鄂伦春的兴阿村,有关部门已经前往相关地区进行调查。”
兴阿村,没想到你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我瞪着眼睛,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没看错以后,马上收拾行李,第二天就坐上了前往呼和浩特的飞机,火速赶往兴阿村。
冈卓力格,你和你的羊还好吗?我一路上一直担心着,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直接飞到那里。
终于,经过15个小时左右的颠簸,我又一次来到了兴阿村的村口,这次的村庄和三年前相比,又变化了不少,村子内都能看到电线杆了,想必家家户户是通了电了。不过,这不是主要的变化,与前两次的热闹相比,现在的兴阿村寂静的仿佛一座鬼村一般。现在刚好是中午,本应该是村内人聚集的时候,但是四下望去,我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徒步朝村子东头的养羊场走去。当我走到那个当初的养羊场的大门口时,便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养羊场的大门打着封条,墙壁斑驳不堪,看上去随时都会坍塌,木制的门板在微风中吱吱呀呀的响着,像个耄耋老人的呻吟一般刺耳。我回想着当初养羊场热火朝天的情形,心中不禁一阵唏嘘。
“咦,怎么是你?你又来了?”一个人的呼唤忽然传了过来。
我转过头,就见包老头正站在一旁诧异的地看着我,他依旧穿着他那件老旧而又油腻的工作服,不同于以往的是,他似乎显得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我赶紧上前同他打招呼。
“唉,别提了,你还不知道吧,最近我们养羊场卖的羊肉和羊奶都被查出来有问题了,这可好,把质监局的干部们都招来了,前几天还在我们这里大骂呢,村长都被带走了,我们这养羊场也办不下去了。”包老头不由得连连叹气。
“这些我都知道,我这次来就是来采访这件事的,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包老头惊讶的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那倒是没问题,不过这件事影响这么大吗?连你们城里人都知道了?”
“当然,具体的我们之后再谈。”我说着,给包老头让出了道,他便带着我到他家一坐。他家虽然不大,但门户严实,是个聊天叙旧的好场所。
“好了,该从哪里谈起呢?这其实都是巴雅尔的主意。”包老头说着,给自己满了一小杯酒,也给我满上了。
“怎么说?”
“还不是羊场的收成不好?当初也是他提议办这个羊场的,现在这个场子办不下去了,他自己心里也难受,再加上村里人都渐渐不想养羊了……你来的时候也应该发现了,我们这村子……”
我点了点头,“人烟稀少。”
“不是人烟稀少,是都没人啦!”包老头显得有点激动,拍了拍桌子,“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呆在这村子里啦,他们宁愿去大城市当什么‘零时工’,也不愿意呆在村子里好好种地,放羊。唉,也是,谁愿意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现在留下的,都是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啦。”
我点了点头,也稍微抿了两口酒,包老头则是抱怨了一阵,随后再次拐回了正题。“再说那个巴雅尔,见年轻人跑的跑,留下的人也都没了干劲,就开始动歪脑筋了。他当了自己许多家当,也问我们借了不少钱,随后就离开了村子,两三个月后才回来,带来一箱东西。”
“什么东西?”
“激素。巴雅尔说给这些羊打了这些激素,这些羊就能长得又高又壮,到时候大家都能赚钱了。唉,谁知道那箱东西是什么!”包老头咳嗽了两声,一口老痰吐在了地上。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你们的羊肉和羊奶才会出了问题……”我点了点头,看来贫穷和无知还是罪魁祸首啊。
“是啊,一开始进展的还是不错的,我们的羊肉和羊奶越来越多了,卖的也越来越好,那成想会出了这种事!现在可好,村里的羊一只不剩,都要被处理掉了。我们辛辛苦苦搞了那么长时间的羊场,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包老头说到这里,语气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不是还有冈卓力格的那群羊吗?那群羊应该没打激素吧,以后重建羊场也不是不可能…..”我顺口说了出来,包老头却低下了头,猛喝了一口酒。
“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笼罩了我的全身。
“冈卓力格…….他两年前就死了,他的羊也早就被村长拉到羊场了。”包老头缓慢而沉重地说着,“现在那羊场里关着的就是他的羊。”
听了他的一席话,我心中有如五雷轰顶一般,过了好久才缓过来。“你……你说的是真的吗?冈卓力格死了?”
包老头突然站了起来。“和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庄,兴阿村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荒凉,我的目光所及尽是姜黄的土壤以及龟裂的大地,就连一根杂草的痕迹也见不到。在包老头的带领下,我来到了冈卓力格原来圈羊的羊圈,如今这里只剩下了一个土坡,以及一个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就刻着六个字“冈卓力格之墓”。
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这个墓碑,冈卓力格过往的音容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鼻头一酸。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他是春天走的,去世前遭遇了很多不幸,巴雅尔把这些都称为‘报应’。”
“怎么说?”
“就在你走后不久,他的羊圈就遭受了狼群的袭击。这些狼因为山中没了吃的,都下山抢掠,疯狂的很,冈卓力格那破栅栏哪里挡得住这些狼群?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正抱着一只浑身浴血的死羊哭呢,口中不停地喊着‘娜瓦,娜瓦’的,我们四五个人才把这死羊同他分开。那次狼群袭击把冈卓力格养的那些羊咬死咬伤了大半,冈卓力格从那以后也神志不清了,整天说着胡话,呆在他的蒙古包里,也不愿见人,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冈卓力格就这样疯疯癫癫了几个月,我们再一次见到他时,就是发现他在村子东头的歪脖树上上吊自杀了,他的尸体像铁一般僵硬,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我们不得不把它火化了。在他死后不久,巴雅尔没费吹灰之力,把冈卓力格剩下的那些羊全部拉到了羊场。他的其余家当,不是给巴雅尔拿了去,就是火化了,全部埋在这里。”包老头跺了跺地,激起了些许的扬尘。
我摸着冈卓力格的墓碑,它坚硬,寒冷,阻隔阴阳,记载着人的一生,而冈卓力格的墓碑,却和白纸没什么差别。它上面本应该记载更多东西的,我捏紧了拳头,站了起来。
“冈卓力格最后说了什么?”我直视着包老头的双眼,想再逼问出更多的细节。
“我也记不太清了。”包老头摇了摇头,避开了我的目光,他的头始终低垂着。
我看着荒凉的兴阿村,心中不由得想起“报应”这个词语来。
就在我沉思的时候,一阵羊儿的叫声打破了我的思绪。我朝村子的方向望去,就见一群白花花的羊正被驱赶上一辆卡车,他们的叫声几乎盖过了风声,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向我逼压而来。这些羊儿们似乎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几只羊儿试图趁乱逃跑,但是最后还是被强行抓了回来,装上了卡车。
“这是最后一批了,以后这里再也没有养羊场,也没有牧羊人了。”包老头看着远处的卡车,感慨的说着。
我看着这辆卡车,逐渐驶远,而我驻足在此处,满怀着对牧羊人的思念,以及深刻于内心的,羊儿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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