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葬礼
办理“入境手续”和“临时出境手续”都很简单。我首先沿着连接彼岸酒店和入境大楼的空中通道回到入境大楼的“入境登记处”柜台,把印有条形码的审查表交给工作人员进行扫描,然后工作人员就叫我把右手伸进柜台上的一个圆环里。圆环中一道蓝光闪过,我的手腕上就多了一个手环,手环迅速缩小,镶进了我的手腕中,竟像是刻在了皮肤上一样!这个就是我的“入境手环”,有了它,就说明我是真正的冥界公民了。
办完“入境手续”后,我们就可以通过入境手环预约“临时出境时间”,也可以回到彼岸酒店里面的出境处办事处进行预约。一般来说,出境处会在魂预约“临时出境时间”的时候提供一个“建议时段”,而那个“建议时段”其实就是我们的葬礼时间。的确,如果是想回阳间见家人最后一面的话,在自己的葬礼时间回去的确是一个最省时的方法。所以,绝大部分的魂都会选择出境处提供的“建议时间”回魂。
而我的葬礼,在明天。
我在回房间的路上经过酒店的小花园,远远看见泰梓正坐在花园里抹眼泪。本来我想当看不见,但在我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的时候,泰梓已经发现了我,并且远远地用视线锁住了我。
这样的眼神的意思就是:你快过来,我要讲故事给你听……
我无用功地挠了挠头,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要搞好关系,以后还要在这里呆很久,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我慢慢走到泰梓身边坐了下来,用平时哄学生的语气,问:“怎么了?”
谁知泰梓猛地转过身来,一把紧紧地抱住我,然后就号哭了起来,霎时就引得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刚刚是刘锡材,现在是泰梓,如果这里的人够八卦,估计我明天就出名了!
我忍着把她推开的冲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手上的力度,一下一下地轻轻扫着她的背。
过了许久,她才开始讲故事:
原来,今天就是泰梓的葬礼。她在拿到入境审查结果后就马上办了入境手续,还立即就回了魂。刚刚好,赶上了自己的葬礼。
她说她的葬礼来了很多人:她的父母、她的亲人、她的同学、她的病友……
我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如何,就看他的葬礼来了多少人。照此说法,泰梓的人生虽短,倒也有不少价值。
泰梓还说,她去世之前就已经交代了她的遗照要用她的病友给她画的一幅油画,虽然画这幅油画的时候她一直带着呼吸器,但是她的病友依然把她的笑容画了出来。她说她的葬礼上没有哀乐,而是她的同学把她平时最喜欢唱的歌都唱了一次,说是怕她到了“下面”再也听不到。她还说,其实她的同学在唱歌的时候她一直在跟他们合唱,只是他们都已经听不见了……
泰梓说,她要留在冥界,直到她跟每一个出席了她的葬礼的人道了谢,她才会转世。
听着她的哭诉,我居然有点羡慕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虽然经常都说自己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留下,其实她已经给每一个认识她的人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吧。
最后,她问我什么时候“回魂”。我告诉她,明天,因为明天是我的葬礼。
第二天一早,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泰梓已经在门口等着我。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我陪你去出境处啊。”泰梓挽着我的手说。
我心中一暖,想起我之前对她的态度,心里一阵愧疚,只好立即添上几分笑容和诚意道:“好。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吧,我也要跟你说说我的葬礼。”
出境处位于出入境大楼内,我们穿过彼岸酒店就到了。泰梓送我到了出境处后,我就要自己到临时出境大厅报到了。就像到了办证中心一样,我在服务台报到完就坐在一边等就可以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身穿黑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轻声跟我说:“洛小姐,您的葬礼快要开始了,您快跟我来吧。”
我一听自己的葬礼要开始了,就急忙起身跟着她走了。
在出发前,出境处的工作人员发了一个徽章和一双白色手套给我。他告诉我,这次“回魂”的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回魂”期间必须佩带着这个徽章,否则我会被冥界通缉;手套也要戴着,它会保护我不受阳间的物质伤害。
随后,工作人员让我躺进一个像科幻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救生囊里。“救生囊”的门关上以后,我的眼前就渐渐陷入一片漆黑……
冥界规定:把遗体所在的地方默认为“回魂”的地点。因此,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就发现自己正身处殡仪馆,哀乐充斥着这个小小的厅堂。
今天,举行的是我的葬礼。
我身穿一件白色的礼服,安详地躺在玻璃棺里,我的手交叠在腹部,一颗耀眼的钻石戒指正在灯光下闪烁——那是我还没来得及戴上的结婚戒指,将会在那小小的骨灰罐里永远陪着我吧。
送别厅里满目都是白色的百合花,甚至在我的灵柩边也围满了白色百合花,没有一丝多余的颜色。
原来,文宇还是把我的话记住了。
我以前在出席完某个远房亲戚的葬礼后曾经跟他说过,我讨厌香水百合的味道,一闻到就会想起殡仪馆。我还说,如果我死了,我只要白百合,其它的花都不要。当时,他很生气,他从来没有对我那么生气过,他说我的脑袋里只会想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他还说如果我敢死,他就一朵花都不给我。看,他还不是屈服了?满满堂堂的都是白百合。
不过,原来死了就闻不到任何味道了,其实是不是香水百合也没什么关系了。
跟泰梓热闹的葬礼不同,出席我的葬礼的人不多。爸爸和文宇脸色憔悴地站在第一排,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搀扶着妈妈。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要不是爸爸和文宇搀扶着,她必定已经倒下了。婧雅站在后面,不停地擦着眼泪,她今天没化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一点都不像平时爱打扮的她。还有几个不大熟的亲戚,站在稍后的位置,低着头,面无表情。
爸爸的亲戚本来就不多,然后要么就出了国,要么就是老得快走不动的,和我们时有来往的就很少很少了。妈妈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就更没有什么亲戚了。文宇的妈妈也是孤儿,和我妈妈是孤儿院里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文宇十四岁那年,文宇的爸爸妈妈就因为交通意外死了。虽然说妈妈把文宇接来了我们家照顾,但是因为文宇一直在学校寄宿,后来又拿着他爸爸妈妈的遗产到了外国留学,直到四年前他才真正回到自己家住。因为他家和我们家都在一个小区,妈妈为了照顾他经常叫他来我们家吃饭,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文宇慢慢从青梅竹马变成了恋人。本来,我和文宇决定结婚,妈妈是最开心的,但是现在……
还有温婧雅,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大学的时候虽然分开了,但是工作后我们居然到了同一间学校当老师,也许这就叫缘分吧。
哀乐的声音渐渐小了,但是送别厅里的哭声却更大了。大家围着我的灵柩慢慢地走了一圈,算是看我最后一眼。妈妈干嚎着扑倒在我的灵柩边晕了,爸爸和文宇手忙脚乱地架着她出了送别厅。我依然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行动,好不容易才半走半飘地跟上他们。幸好,妈妈已经醒过来了,但她一边哭着一边还挣扎着要再进去送别厅看我一眼。
从小,我也去过几次葬礼,都是一些不熟的亲戚的葬礼。当时我也跟今天来的亲戚们一样,面无表情地听完哀乐就算是尽了心意,虽然有感到过可惜,但也不至于心痛不已。我万万没想到最让我痛苦的居然是自己的葬礼。看着爸爸妈妈和文宇的样子,我的心疼得像被撕裂了一样,我很想叫他们不要伤心,我很想告诉他们我现在很好,我很想告诉他们我就在这儿……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到。
对不起,是我让大家这么痛苦,我不应该死,我应该小心地照顾自己,我不应该让自己死的……
对不起,爸爸、妈妈、文宇……
葬礼最后的最后,是把我的身体送去火葬场,这样,我就完全消失于这个世界了。除了爸爸妈妈和文宇的记忆以外,我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如果没有照片,这个世界的人很快就会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吧。也许我也会渐渐忘记自己的样子。
文宇捧着我的遗照,像捧着珍宝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向火葬场。遗照上的我穿着一件洁白的婚纱,背后有一双洁白的翅膀微微张开,似乎随时会飞向天际——那遗照中的笑容凝结了我最幸福的一刻!
当我好不容易飘到火葬场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送进了电炉里。只要工作人员一通电,我的身体就会被烧成灰烬了。跟所有被火化的人一样,变成一堆分不清谁是谁的灰……
“喂,你就不怕看到自己面容溃烂,腹腔爆炸、内脏爆飞、神经收缩、身体扭曲的样子吗?”
当我正为自己默哀的时候,一个令人讨厌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身后。
“你怎么在这?”我转过头去。果然是那个讨厌的程瑟。
“你不知道‘回魂’是有时间限制的吗?我刚好经过这附近,看见你就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居然还对我这么凶。”说着,他竟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不像我刚才那样飘不似飘,走不像走。
这时,我胸前的徽章泛起了红光。
“时间快到了,你的家人都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我回头朝爸爸妈妈他们望去,文宇和爸爸搀扶着妈妈正慢慢地离开殡仪馆。他们的步子很沉,他们的背影带着浓浓的悲伤……我抬手使劲擦着模糊了视线的泪水,我要好好再看他们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红光完全遮挡了我的视线。
真的要说“再见”了,下一次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了。
“你也来了……”程瑟看着洛莹消失后,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你所担心的,我也很担心。”刘锡材从一旁的柱子后穿了出来。
“我答应过你,自然会保护她。”
“我信得过你,只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而已。还有,你昨天跟我谈的那件事,我已经考虑好了。”刘锡材对程瑟说。
在我踏出出境处的时候,马上就见到了泰梓。
泰梓一脸担忧地看着我,眼睛上上下下地审视着我的表情。我心中一暖,努力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就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抱住她,任由自己的眼泪渗进泰梓的肩膀。泰梓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不停地轻抚着我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稍稍冷静下来。在冥界最好的就是不用担心哭完之后眼睛会肿,只要擦掉眼泪,挂上笑容,谁也不会知道你的痛苦。
泰梓依然担心地盯着我,我告诉她,我真的没事了,见到了爸爸妈妈和我最爱的人,看见他们依然那么爱我,我觉得很幸福。
泰梓了然似地点点头,笑着说:“他们会一直爱我们的。”
是啊,他们会一直爱着我,即使我不在了,他们也不会变的。文宇也不会变的。
所以,我要留在冥界,一直等到他们来。
晚上我们还是回到了彼岸酒店的自助餐厅,我和泰梓决定,今晚一定要“吃香的”、“喝辣的”!
我们以为在冥界喝酒不会醉,所以一边喊着“不醉无归”的豪言壮语一边不停地叫徐茗瑜帮我们拿红酒过来。结果三杯下肚,当我微微觉得头晕脸热之际,才知道原来在冥界喝酒也是会醉的,但是这时想停下来已经来不及了,我的神智已经开始涣散。
朦胧中似乎听见徐茗瑜着急地叫了什么人过来,泰梓似乎跟我说了什么,而我似乎答应了她什么……总而言之,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朦朦胧胧之中我似乎看到了文宇,他低着头怜惜地看着我。我满腹委屈和不舍在对上他的眼睛时彻底崩溃,我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尽情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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