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就读的大学,坐落在上海城市的一角。
它原是所工科学校,周遭满是熙熙攘攘,映衬了几许和魔都不太搭调的工业气。
学校正门的头顶上便对着总不停呼啸的中环高架。每天快速飞逝的车辆,终不停歇地穿过。
出门往前踱上几步,能够看见条铁轨。每当有火车驶过,叮当叮当的啸叫,不由牵引人回溯起上个世纪。
铁轨铺陈的那一头,一路向北,据说是城市的重工业聚集地宝山宝钢。
校舍临水,起初这头到底是江、是海,刚入校的莘莘学子,都来不及关心。离开原生家庭后的新鲜自由感,让每个人的荷尔蒙肆无忌惮地迸发。
临岸的校堤,除了时不时走过一对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外,也只有堤坝下的空白围墙会让学绘画的同学们临摹上几笔。
我很少去校舍临水的这头,以方位来说,总觉得靠东北边的风会猛烈些。
2、
入学不久,有学长、学姐,科普校史。百人的阶梯室里,懒洋洋中泛出浑浑噩噩的气息。
扬声话筒里,可以听闻几许自豪,那是一种认同后的自然而然,但对于新人来说,却多少有点言过其实了。
不少人借着飘入窗口的斜阳而变得慵懒起来,用相互传染着的哈欠作由头,转而趴在了桌上,会周公。我的眼神涣散、睡意朦胧,听到学姐,还在那里念念叨叨。
——“我们理工靠着黄浦江,这江水的那一边是上海最美的崇明岛,只是这中间还有块小土地,独立着的城市公园,复兴岛公园。这里曾是日式庭院,后又因蒋介石败退前的小住闻名遐迩……”学姐大概是个话痨,我没好气地在那头嘀咕;却忘了对有些人来说,过往不只是故事这么简单。
会场里,响起了诺基亚手机的声响。那年头,我们都还不知道,乔布斯的苹果到底是什么?
“我是传播学03级2班的毓婷,比你们大一届,今后各位有什么都可以找我来帮忙。”学姐,是个乐天派,至少在多数人面前是这样的。
3、
毓婷一直是学校的传奇。几乎每次在礼堂的大型活动中,都能见到她的身影。
可能是校园十大歌手的参赛者,可能是演讲比赛的主持人,还有可能是外事讲座的传译……细细感觉毓婷并算不上是无可比拟的绝世美女,多的是认真知性下的淡然。她不会浓妆艳抹,扎起利落的马尾,配着干练的衬衫,总觉得举手抬足间有份安全感。
千禧年后的上海,正经历房价第一轮看不懂的上扬。相比社会上全民炒房的热度,校园里大概还正流传着周杰伦的抑扬顿挫。
毓婷组了个吉他社,每周会有外校老师,教社团成员弹琴。入社的门槛,相比较其他的社团多几分铜臭味。毕竟要学琴,至少得先有琴。
社团老师说,并不执意学生在他这买,因为做社团也只为了多交流。那个时候,学生的生活费大概最多每月也就四、五百元,一把琴三百五,外加一学期的学费一百,算是不小的开销。可依旧有很多像我一样的萌新前去报道。那时候,大家总以为大学里多掌握的不该只是书本上的学识。
毓婷是社长,可也是学生。这外来的老师,总喜欢搂着她教学。女生起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些脸红,后来却也就习惯了。偶有间,还扑闪出了笑意。
4、
我大二那年,上海发生了件大事,时任市委书记的陈良宇因涉嫌犯罪被捕。
消息传来时,包括我在内的不少学生都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前些天里,还能瞧见市委书记正在街头调研,转身却已锒铛入狱了。
那时候,移动网络并不发达,学传播的我们,放佛第一嗅到了所谓信息传播的价值,不少人如同打了鸡血。只是开启专业课后,站在台上的教授,没用一个字提及。直至有好奇的学生,举起手后,才唠叨了几句。
多时只讲到一点题后,便转向了课本上的重点。教授一个劲地说,到了学期末,这些题该会要考的。而回到寝室里,有顽劣的同窗说要去静坐、倒吊,却被当成了无伤大雅的滑稽话,呵呵两声,就忽略不计了。
毓婷那年大三了,有阵子她说可能社团要关了,说是她自己的托福快通过了,申请的国外学校也没多大问题。她说对学校有诸多的不舍,只是当深造的机会出现了,却不打算错过,想去外面看看。
社员有些难受,说期望毓婷走之前,学一首歌,一起弹唱。
毓婷说,“好”,也和大家挑了曲子——光良的《约定》。
5、
大三那年,我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朋友。
起初答应男生的原因,只是觉得在校的四年间,如果没有谈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该会是落寞的。殊不知,却在之后的日益相处中,变得本末倒置,成了放不下男生的那个她。
男生是个积极向上的人,在校学生会有着他自己的位置。因为喜欢码字,也会孜孜不倦地向各色文学杂志投稿。只是和多数同龄的小男生一样,爱玩,甚至玩起来就忘记了和女朋友的相处。
说实话,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我更多享受的是被男生陪伴的感觉,可能不是独一份的高高在上,但至少是有人在乎其中的情真意切。
习惯有时和他在一起渡过课后的嘻嘻哈哈,看他和他兄弟间的打打闹闹。他们彼此逞强,在球场上较量,可无论如何也会在喝醉后搀扶,在郁闷时嚎啕大哭。我不太明白这酒气蔓延下的飞舞轻扬,就如同那一口香糯的拥吻为何能如此搅动人的心悸。
毓婷没有出国,反倒是因为家事休息了整一个月,甚至差点没有赶上期末的考试。
有传言说,是家里人得了重病。
不过吉他社还是关了,毓婷说大四了,可不想毕业就意味着失业,既然没人能够把社团运维好,倒也不妨就如此好聚好散。
毓婷和我们这些社员一一拥抱,像一个大家长告别她自己的孩子。
有人提议用聚会宣告离别,毓婷则说,还是算了吧,她怕她自己哭得稀里哗啦。
我在伤感中,问“去学校江边的复兴岛公园带上琴,踏个青,不是还应该合奏一曲吗”?
6、
临毕业前,他和我提了分手,说是家里觉得双方家境条件可能并不是最契合。
忙着找工作的我,焦头烂额。那时突如而来的金融危机让校就业办都在吼,不要高不成低不就了。
我知道他被安排好了去银行。几次和他家人的见面,也不开心。他们男生聚餐喝酒的次数同样少了,好像是为了几个学校推荐就业的名额,有些扯破脸。
他有些沮丧,似乎觉得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自己在听到答案后,扇了他两个巴掌,随后问他拿了上次开房的钱。
我离开,不想在他面前哭,特别是在这种分道扬镳后的场景。
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失落,伤感,不舍。
可我明白——渐渐的,在爱情里,我爱他多一些了。只是如果再要多了纠缠,这最后难受的本该还是自己。
我翻了手机中的联系人,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
直到瞧见了毓婷的名字。
7、
我先给毓婷的手机发了短消息,以确定能和她聊上一会。
进入工作岗位的她,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忙碌,很快便给了回复,说是方便的话,可以见个面。
我说,学校附近怎么样?或许还能在一起吃个食堂。
毓婷说,进校门的话,就算了。没有像样的成绩回来,会有挫败感。
于是,算是某种默契,我们约在了复兴岛。
复兴岛虽然坐落在黄浦江上,但那时候往返上面的,基本是靠577路公交。平时,若不是高峰时段,公交车晃晃悠悠的,特别惬意。
定好时间后,我掐着点上车了,随着一路手机消息的互通有无。毓婷也特别顺利汇合。由于是一头的终点站,这车的最后在那天里成了我俩的专车。
“学姐,最近好吗?”
“记得,出校门了,就不要叫学姐了,叫名字!或者毓毓、婷婷?”毓婷的变化,还是挺明显的。之前,她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可这一次凑近看,能发现厚厚的粉底。
“累吗?”我关心毓婷,至于原因,说不上来,就好像在瞧见的她那会里,便认定她会是一个可亲近的人。
8、
3月底的复兴岛已经散发出春日的气息了。可或许那时这座公园,还不为认知,整个岛上人烟罕至。
到站后,我们俩个依着指示,朝着公园走去。一边走一边聊着。
“上班,累吗?”
“你不是在实习吗?没有感同身受吗?”
“可人家说不留用,自然不会多派活,整天要么盯着电脑上网,要么就做做‘印后’。”我满是抱怨,诚然实习中的小挫折,只是这些不如意中的小小一部分。
“那实习的地方,别多呆了呗,再投些简历。总还是要以解决就业为最优的呀!”毓婷的神情有点急,仿佛觉得我在不久的将来,会被生活折磨。
“恩!我会加油的,但无论如何,现在这个局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那时最大的焦虑是所谓的金融危机。仿佛在那个状况里,诸多的不顺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全球经济问题。
我们走着走着,来到岛上的日式庭院。说老实话,它远没有想象中的漂亮,甚至略带些狭小的局促气。
毓婷看着亭子开口了,“原来日式庭院,是真的不能用奢华来形容的,可能用精致来描摹,更为贴切!”她有感而发,如同春日午后阳光被云层遮挡后的天际,泛着阴沉。
“学姐是去了日企吧!”
“恩,但没原先想象中的好。”毓婷看了眼我,笑了。“日企的登记制度,特别严苛,再加上和国内的关系,本就一般。还真有些不知今后的感觉。”
我们两个找了块离庭院不远的地方坐下。毓婷突然间,把身体凑了凑前,吻了我一下脸颊,在那个瞬间我彻底放空了。只觉得春天里,就算天气不好,也还是会有这季节该有的气息。
9、
实习期结束后,我还是没有找到适合自身的岗位。家里人很急,也托了不少关系。那几个单位,自己就看了眼名字,便觉得去不了。和专业不搭之外,自己对岗位毫无兴趣。爸妈爱唠叨,我便厚着脸皮,不置可否。我心想只要火热的八月过了,上海这么大总会有招人的单位。
毓婷会时不时和我联系,可自己总可以回避。除了上次在复兴岛的尴尬外;也是觉得每次如果都是她买单,有些狼狈。
在家一个人的时间多了,总有些小九九,合计便打算弄一个淘宝店。那时候,海淘刚刚兴起,我借由免费的VPN,去网络的另一端找亚马逊购货。买上点大包装全进口的小东西后,分拆出来,再倒卖。当然赚得不多,也很琐碎,可总比向父母一直要生活费强。
前男友似乎交了同一银行的女朋友,身边有人和我放风说,看见晒出照片了。明明不想多打听,可事情就这般呈现出来了。
老实讲,那时候的我已近不太怨恨他了。因为如果注定两个人是处在不同世界的人,那相处的结局便注定是走不下去的。
只是那个夏天,借由蝉鸣和高温,不经意间,我透过那一头的网络,发现了毓婷的秘密。
2008年4月,陈良宇宣判。相比较这头冰冷的几百字,和18年的刑期外,全球其他媒体更多的是案件背后的政治意义。当然,对于涉案的秦裕、张荣坤、祝均一、吴明烈、陈超贤、韩国璋等也有更多的笔墨。
我也知道了毓婷没有出国,中断学业的原因了!
10、
我没有去问毓婷那阵子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果对她而言,“不说”是最好的选择,能就去试着保持沉默。
2008年的秋天,我也去了日企上班,依着家里的关系,并从那时候开始学习了日语作为二外。
毓婷知道了,向我表示祝贺,还问打算什么时候,回趟学校。
我说,“等成功了吧!”
2010年世博会后,毓婷去了瑞典留学。
临出发前,她写了封信给我。信里说,“大概一辈子回不来了”并在里面夹了张照片,是毓婷和另一个女孩子,在复兴岛上照的。借由暖暖的斜阳,勾勒出绝美的光影,绚丽极了。
我带着不舍,时常拿出这份信,摸着信纸翻看一遍又一遍,习惯性地用红笔复写信中的两句话——“小时候,爸爸说人定胜天,要逆数而行;可长大才发现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心唯危,瞬息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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