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炮火弥漫家国,历史洪流滚滚向前,一群人背负着枷锁,手脚上血肉模糊了茧子,拉动着历史;一群人被迫押进历史的车厢,被人潮裹挟着,践踏着,堕入无尽的苟且。
男人可以是拿起笔杆子口诛笔伐一切不公的士大夫,是拿起枪杆子以一敌十也绝不妥协的战士,是参禅念佛心如明镜台的修士,是追捧时代新潮流的知识分子,也可以是卖国求荣自甘堕落的汉奸,是情难自抑至顽至烈的纨绔……
女人可以是修养教化良好的闺秀,是恪守陈规一生寡居的小姐,是国难当头愤懑怒吼的巾帼,是聪明体贴大度开明的母亲,也可以是不切实际对男人百依百顺的娼妓,是为财一错再错小肚鸡肠的毒妇……
直和曲的穿梭,黑与白的交织,一如舞袖击鼓轰鸣,一如毛笔落纸有声,柔若无骨里是铮铮铁骨,水墨色块能压迫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刚到极致的时候是柔,柔到极致的时候化刚。
正如女主角的名字,木兰。民间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刚若与军作战,不输于男儿;柔如作小女儿之态,“对镜贴花黄”。此木兰虽非彼木兰,然二者共通。林语堂笔下的姚木兰,刚若接受现实,宽和大气;柔如牵挂颇多,默默爱着。故林先生道:“木兰,乃真女子。”
木兰是全书里林先生最喜欢的角色,但这个角色并不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圣母”,而是有血有肉的女子。木兰的爱情并不圆满——大概一切美好的爱情皆不圆满,《红楼梦》里黛玉永远嫁不得宝玉,《围城》中方鸿渐错过了挚爱唐小姐娶了孙柔嘉,《京华烟云》亦作如是说——木兰的爱情献给了立夫,木兰妹妹莫愁的心应当属于荪亚,可现实是木兰嫁给了荪亚,立夫娶了莫愁。书中的配角各自几乎都拥有一段你情我愿的爱情,甚至有很多人为情而死,唯独主角的爱情让人痛惜。
爱而不得,才会用力去爱。木兰之所以被林先生喜爱,被读者喜爱,正是因为她在面对这些别人处理不了的感情时,显得尤为淡定从容。她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
全书最令人唏嘘的一段正是木兰做了荪亚的妻,偶有机会与立夫一家同游。木兰和立夫爬山比别人快,便一齐坐在石头上聊天等人,那一刻,千万种感情涌上木兰的心头,可到最后,皆化作眼前壮阔山景,人生无常。那一刻,看似是追忆过往,其实是过往不恋。
《京华烟云》是历史的兴衰,也是时代的更迭,它是三辈人的故事。林先生把“传承”的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正如姚先生(木兰的父亲)为人开明,年轻时不重金钱不重利益,年老时遁入空门,看淡红尘。他的人生观很好地加注在木兰身上——木兰为人大气,嫁给荪亚后立刻接受现实开启全新生活,享受现实里短暂的安逸,珍惜一切的缘分。那么木兰的下一代呢?这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敢拼敢闯,极重气节,为人宽和。三代人的人生观共通却随时代而变,传承中更是与时俱进。
林语堂先生的文化功底非常深厚,《京华烟云》原著由英文著成,再由中国人翻译回中文。林先生在序言中说,本想翻译自己最爱的《红楼梦》给世界看,却苦于诗词等的翻译会让原著黯然失色,于是自创一部《京华烟云》,取红楼之色,所以很多人喜欢把《京华烟云》与《红楼梦》放在一起作比。
《京华烟云》确实与《红楼梦》有着相似的韵味,他们的故事都在相互联系的几个家族中发生且都是悲剧,但我觉得二者截然不同。前者发生在多个政权交迭动荡的时间段,那段历史真实得让人退无可退,义和拳运动使一家人分离,五四青年热血沸腾为国捐躯……它不止是一个家族的悲剧,更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而且真正让人情悲心底的不是说小说里死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仗,而是那些未遂的执念,迫于外力而妥协的成长。
所有人都被迫在痛苦中成长,这是《京华烟云》里最宏大的命题。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解脱呢?林语堂先生在小说结尾处写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天台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话里,是神圣的灵山,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庙门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看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他们渐渐和别人的影子混溶在一处,消失在尘上飞扬下走向灵山的人群里——走向中国伟大的内地的人群里。
看破尘世即解脱。
《红楼梦》里尚且还有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梦”,可是《京华烟云》里切实得让人毫无做梦的机会。
是以,红楼无梦,方为《京华烟云》。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不问过去,不望将来,当下即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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