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今年六岁了,要上小学了。
可我真不想去上小学,妈妈说:“宝贝呀,上小学多好啊,能学好多东西呢,中午还可以回家跟妈妈一起吃饭呀,以前在幼儿园你不是最想中午回家吃饭的吗?”
妈妈的语气是哄小孩子的,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我知道要是我上小学,就得跟爸爸分开。爸爸妈妈在我从未去过的大城市买了学区房,我,妈妈,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我们仨会到北方的大城市生活,而爸爸一个人会留在这座南方的城市。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在别的地方买房子,爸爸说:“还不是为了你能上个好学校,为了买这个房子可是把爸爸的血都榨干啦。”
“我不要爸爸的血变干!我不要那个破房子!我不要去那儿上学!我不要离开爸爸!”我已经长大了,很少犯浑了。但也许有时候也能犯下浑的。
爸爸过来抱住我。妈妈喝斥道:“小孩子懂什么,我看你就懂胡闹。”
我缩在爸爸宽阔的怀里,不再出声了,要是再闹,爸爸就好生气了,爸爸说妈妈怀孕了,妈妈就变成了一个比我还要小的小宝宝,我应该照顾好妈妈,而不是惹妈妈生气。我不要爸爸生气,我玩起了爸爸衣服上的扣子。
爸爸低声说:“我想把你们安顿好了再出差,可公司催得紧。”
妈妈低头说:“我们自己能行。出差就有差旅补助,就凭咱现在的收入,房贷,两边的生活费,这老二一出生,花销我都不敢想。”
“你们走了,我这边就不花什么钱了。”
“你可别在吃上省,身体是一辈子的事,再说,全家都指着你一个人呢。”
大人总是这样,他们抱着我,亲着我,却总是看不到我,我已经习惯了。于是,我也让自己看上去还呆在他们身边,实际上却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想起我有一次跟爸爸说不想长大,爸爸说长大了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问他能去哪儿呀,爸爸说:“你觉得哪儿好就去哪儿。”“可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不就是有爸爸妈妈的地方吗?”我又问他。他沉默了一下,点头说:“妞妞说得对,妞妞是哲学家,说起话来总是一句顶一万句。”说完还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以示奖励。我得了爸爸的表扬,顶得意。现在,爸爸妈妈要分开住了,那哪里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呢?是爸爸住的地方还是妈妈住的地方?好难选。要是能不让妈妈知道的话,我想选爸爸住的地方。可是,妈妈又说是为了我她才跟爸爸分开的。
二
这两天,妈妈挺着一个大肚子一直在打包,胶带的噼啪声一直响在耳边,好烦。我于是拿出朵拉探险的绘画书看,但妈妈并不给我清静,她一直问:“妞妞,这个你还要吗?”不管她指着什么东西,我总是点头说:“要!”她苦笑道:“你呀,就是个小葛朗台。”
“妈妈,葛朗台是什么意思?”
“就是守财奴。”
“守财奴什么意思?”
“问你爸去!现在你还有爸可问,再过两天你可就没爸问了。”
爸爸一个健步冲过来,接过来妈妈手里的我的一只小猴子,说:“妞妞的东西当然都要要的。我不是说不让你收拾吗?你一个孕妇,带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坐车,带什么东西?这些东西我都会收拾好快递过去的。”
妈妈顺势坐在堆得满满的沙发上,叹气说:“我这心里乱糟糟的,不收拾心里慌。”顿了顿,又说:“越收拾越慌。”我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收拾好还是不收拾好。
爸爸把小猴子递给我,我说:“我要抱着它坐车。”爸爸又抽了回去,说:“乖妞妞,这个爸爸给你快递。”我本来想哭,每次我一哭,不管我有什么要求,爸爸总是边帮我擦眼泪边说:“我们妞妞都哭了呢,爸爸答应你。”我会立即破涕为笑,妈妈会在旁边叫道:“你就知道惯孩子,有你这样惯孩子的吗?”爸爸会笑着说:“那么多的育儿书你都白看了?我没看过,也知道要无条件地接纳孩子。”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知道爸爸赢了,我赢了。但这次我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我没再要抱着小猴子坐车,我想起来我要抱着我的小乌龟坐车。
我喜欢顾云飞,想到要离开他,我就难过,妈妈带我去顾云飞家告别。顾云飞把他最爱的航天飞机都拿出来给我玩,我很开心。顾云飞说:“你要是想我了,你就坐飞机来啊,飞机飞得可快啦,嗖一下就到了。”我大声告诉他:“我没有搬家,我家还在这儿,我爸爸还在这儿呢。”顾云飞听了很高兴,他叫道:“对呀,你的家在这儿,你只要回家就一定来找我玩啊。”我答应了他。
跟瑶瑶告别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瑶瑶也要走了,她要搬去台湾上学,她妈妈说她们再也不能回到这儿啦,瑶瑶央求我去台湾看她,我也答应了她,听妈妈说台湾很远,那就可以坐飞机去啦。
我家阳台上有三盆凤仙花,是我和爸爸一起种的。今年春天,爸爸带我去花卉市场让我挑了三个花盆,又让我选花种,当听他说凤仙花又叫指甲花,将来开花了,可以用花瓣染指甲,我立即选定了凤仙花,把三个花盆全种上了凤仙花。现在,凤仙花开了,红红的,我的指甲也红红的,妈妈不愿意我用她的指甲油,凤仙花开花后,我就再也没偷偷涂她的指甲油了。现在,我们要离开了,爸爸妈妈都没提到怎么处理凤仙花,他们把它们忘了,我也没跟他们提出来,我偷偷地做出了安排,就让它们留在阳台上,陪着爸爸吧,我,妈妈,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我们都走了,留下爸爸一个人,爸爸多孤独啊!
离别的日子到了。爸爸提了两个包,妈妈拉着我的手,我拎着一只笼子。我的两只小乌龟缩在了笼子的角落里,它们从出生以来,还没做过这样的长途旅行,但爸爸说得对,凡事都有第一次,它们会适应的。到了火车站,爸爸把两只包分开放,他需要带着一个去新疆。我记起了我的凤仙花,我大叫道:“爸爸,爸爸,我的花不浇水会死的。”爸爸抚着我的头说:“乖妞妞,不用担心,爸爸早想到了,你冯叔叔会给它们浇水的,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一把。”爸爸把我抱起来,我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冯叔叔是个粗心鬼,他甚至每次来都得重新问我的名字,他怎么会记住凤仙花每天需要喝多少水?但我没再纠缠这个问题,我的花即使不能按时喝水也会一直坚强得等到爸爸回来,我也一样。
火车“咣当,咣当”地向前行驶,就像我想念爸爸的一颗心 “扑通,扑通”地跳。我把头抵在火车的玻璃窗上,窗外的树倒退着向后飞,每飞走一棵树,我们离爸爸就远了一点儿。
三
到了新房子,爷爷奶奶早就收拾好等我们了。奶奶一见到妈妈,就盯着妈妈的肚子看,问:“照过没,这次是男娃子了吧?”
妈妈摇了摇头,还没说话。我就抢着说:“我要个妹妹!”
奶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神情又神秘又好笑,嚷嚷道:“小丫头片子,可不敢乱说,老天爷会听见的!听奶奶的,以后不管谁问起来,都要说妈妈肚子里的是弟弟,说多了可不就灵验啦。”
奶奶说完,就跪在了客厅里的地上,双手合掌,喃喃道:“送子娘娘保佑,这次一定要给我们老赵家送个大胖小子来,我天天给您老人家烧香上供。”
妈妈一脸不耐烦,拉着我进了卧室。我问妈妈:“奶奶是在做什么?”
妈妈说:“谁知道她在做什么。今晚早点睡,明天到新学校去看看。”
新房子真大,有放沙发的地方,有吃饭的地方,爷爷奶奶睡一个屋,我和妈妈睡一个屋,还空着一个屋,是给爸爸留的吗?爸爸什么时候才能来这个屋睡呢?
我见到新学校了,花坛里有一大片凤仙花,但没我的凤仙花红。新学校很大,人很多,但我一个也不认识。顾云飞、瑶瑶和我在幼儿园就约定一起上爸爸公司旁边的小学的,现在我来了这儿,瑶瑶去了台湾,只有顾云飞一个人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小学开学了。我的同桌是一个跟顾云飞长得完全不像的男孩。上课前,他突然很大声地问我:“妞妞,你有绿豆高吗?”
绿豆糕?老师不让带吃的啊,我摇摇头,小小声说:“没有。”
他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量出一点点缝,“绿豆也就才这么高,你都没绿豆高,得了,以后我们就叫你绿豆糕吧!”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涨红了脸。
他们还在笑,笑声仿佛停不了了似的。我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后面有个女生踢我的凳子,我回过头去,她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是这儿人?”
我摇了摇头。她说:“难怪,也就只有外来人才上这个当呢。这个游戏我们在幼儿园都玩好几年啦。”
我们幼儿园,我、顾云飞、瑶瑶,我们才不会玩这种游戏!
中午,妈妈来接我,她问我在学校开心吗?我回答说还好。我听别人说,肚子里怀着小宝宝的女人是不能不开心的,我不愿意妈妈不开心。要是爸爸在就好了,要是他知道我竟然得了个绿豆糕的绰号,说不定他会把我举起来,装作我真是一块绿豆糕要吃掉我,这样,我就会咯咯地笑起来,绿豆糕就再也不是一块难过的绿豆糕了,而是一块开心的绿豆糕。
我跟我的新同学熟了起来,但有时我还是会想起顾云飞。我的这个不像顾云飞的同桌叫罗一阳,他可一点儿也不阳光,因为那天他问我为什么只见妈妈来接我,从来没见爸爸来接我。我告诉他我爸爸在很远的地方。他一下子得意起来,叫道:“一定是你爸爸妈妈离婚了!”
“才没有。”
“那你就是个留守儿童,不对,你妈还跟你一起生活,你是半个留守儿童!”
我听了很生气,扭过头不理他。他也不再理我,拿着笔在一张纸上画呀画,画了好半天,他递给我看,我本来不想看的,可是我又很好奇。
他画的是一只蝴蝶,只有一边有翅膀的蝴蝶。他得意洋洋地说:“喏,这就是你。只有妈妈,没有爸爸!”
我一把抓住那张纸,撕得粉碎,冲他喊道:“我有爸爸!你才没有爸爸!”我决定再也不要理他了。永远。
我真的不理罗一阳了,不管他怎么逗我。我很想去找吴老师,让她给我换个同桌,最好是女同桌,但我们班男生多女生少,女孩子根本没有机会坐一张桌,只有两个男孩才有可能同桌。再说吴老师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想跟罗一阳同桌,那就得告诉她我为什么生罗一阳的气。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爸爸妈妈不住在一起。不过因为她是老师,她可能早就知道了,管她呢,反正我不能再亲口告诉别人,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以为我没有爸爸,一小会儿也不行。
我在我的文具盒里发现了一张纸,是一幅画,上面画着一只毛毛虫。旁边歪歪斜斜地写着:我爸爸妈妈lí hūn了,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两边都没有chì bǎng了。我看了看罗一阳,他正在假装看书,我跟他说:“这毛毛虫比你丑多了。”我又理罗一阳了。
有次妈妈带我去书店,我在货架上发现一摞卡片,我问妈妈是什么。妈妈说:“是明信片,可以把它贴上邮票,递给你想递的人。”
我把明信片取下来,一张一张地看,选定了一张樱花的:“递给爸爸,告诉他,我等着他回来。”
妈妈接过去,看了看,问:“你怎么知道樱花的花语是我等着你回来?”
“什么是花语?”
“就是花所代表的含义,每一种花都不一样 。”
我瞅了瞅那些樱花,密密挨挨的成千上万的粉色花朵都在喊着:“爸爸,你快回来!”
四
小宝宝要提前出来,妈妈住院了。刚开始,爷爷奶奶不让我去医院,但过了一天,他们俩回来了,我问:“我妈妈呢?”
奶奶没说话。她回来就坐在她的香案前抹眼泪。爷爷说:“还在医院呢。”我叫道:“我要找妈妈,我要找我妈妈。”爷爷一声没吭带我去了医院,我一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就扑了过去,“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拿我的手,摸了摸睡在她旁边的小婴儿,“妞妞,这是妹妹。”
妹妹的脸蛋好软好滑呀,我轻轻捏了下,妈妈制止我:“现在妹妹就是只软皮蛋,可不敢捏。”
这时一堆医生走了过来,领头的一个问妈妈:“现在感觉怎么样?”
妈妈说:“还好。”
那医生说:“你可得好好养着,胎盘粘连,大出血,做手术时血都溅我脸上了,你这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你家人呢?”
我扭头找爷爷,爷爷不在了。
那医生叹了口气。他们给妈妈检查了下,就走了,我听见他们说:“老年人还是死脑筋,什么社会了,生男生女早就一个样啦,幸好现在年轻人都想开了。”
“那25床的老公都没见来。”
“听说在外地。”
电话响了,是爸爸!我赶紧把手机递给妈妈,自己去摸妹妹的小手玩,我听见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尖了,她叫道:“我理解他们?谁理解我呀,有本事你也别回来!”说完就把手机扔了。
我捡回手机,问她:“妈妈,你会跟爸爸离婚吗?”
“离婚我也不怕,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还怕离婚?”
我怕。但我不敢说我怕。“哇呀”,妹妹哭起来,她也怕。
那晚爷爷没来接我,我在医院睡的。梦中爸爸抱着我,用胡子扎我,扎得我好痒。
我使劲睁开眼,真的是爸爸!他的胡子长长了 ,更扎人啦。我搂着他的脖子大哭起来。
五
一个月后。
我还是拎着我的那两只小乌龟坐上了火车。不同的是上次我和妈妈两个人,这次我们四个人,爸爸,妈妈,我,妹妹。爸爸对妈妈说:“为了个房子,我们一家人不能在一起,为了个小学,让妞妞有妈妈没爸爸,也不知我们当初是咋想的。”妈妈笑了。
飞驰的车窗外,绿树摇着大脑袋一棵棵向后飞去。我收回目光,看到我的小妹妹睁开了眼,我捏捏她软软的小手。我真感激她,要不是她,说不定我还是那个只能长着单只翅膀的女孩。我左边是妈妈,右边是爸爸,身体两边仿佛真的长出来两只美丽的翅膀。我快活得像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鱼,幸福的泡泡不停地从心底冒出来,其中一个小泡泡装着:
“顾云飞,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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