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泪疏影》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唯有暗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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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王安旭，原是大唐薛王的文学侍从，因善于作画，颇得武惠妃喜爱，后被选任为翰林学士。

开元中，唐玄宗遣高力士出使闽越。这一年，深受唐玄宗宠爱的武惠妃不幸离开了人世。李隆基极重夫妻之情，虽有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对武惠妃情有独钟。武惠妃的突然去世使唐玄宗不胜悲痛，日见憔悴。唐玄宗在万分思念下，很想找到另一份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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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唐玄宗悲伤的样子，高力士忧心忡忡，担心皇帝从此一蹶不振。于是自湖广历两粤为玄宗选美。高力士到了闽地后，探听到江家有女清丽绝世，于是以重礼相聘，携女江采萍回长安。

此时宫中嫔妃几近四万，各个浓妆艳抹、盛装俗饰，采萍的到来，仿佛为宫中送来一缕清风，她温柔婉约，淡妆素裹，清爽宜人。最难得的是，采萍不仅容貌秀丽,而且才高八斗,擅乐器、晓歌舞，还尤其喜爱梅花、爱的痴绝。入大明宫后，她在宫前遍植梅花，住所周围梅树随处可见，花开时节，便徘徊其间，作梅花赋，悠然忘我。李隆基怜惜她这份对梅花花的痴爱，命各地驿马快鞭进献梅树给其宫中种植，并亲笔题写院中楼台为“暗香阁”、花间小亭为“赏梅亭”。梅妃的爱梅之情，惹得皇帝戏称她为“梅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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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又是一个霜冷梅开的日子。李隆基和江采萍在赏梅亭赏花作赋。玄宗作《梅亭》曰：

“亭名梅矣雪霏霏，傲骨清香百卉稀。

卓卓不群如玉状，从今呼尔为梅妃。”

皇帝大加宠幸赐东宫正一品皇妃，称她为“梅妃”。梅妃回诗道：

“天恩浩荡布霏霏，梅洁冰清举世稀。

秀实和羹花结子，兰香王者愧称妃。”

梅妃傲骨清香，没有接受妃的册封。于是，玄宗将皇后之下的四妃改为三妃，把一个妃位特意空出。

我随岭南刺史韦应物、苏州刺史刘禹锡特挑选了奇梅百品，星夜兼程，送到长安晋献。这天雪霁初晴，玄宗与梅妃在暗香阁临窗赏梅弈棋。梅妃自小精于棋道，两人对弈，玄宗屡屡败北，因而颇有些不悦。善解人意的梅妃起身笑道：“此为雕虫小技，误胜陛下，请不要放在心上；陛下心系四海，力在治国，妾哪里能与陛下争胜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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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内臣报我们送奇梅来，梅妃和玄宗都十分高兴，命人植在梅妃院中。便邀我们一同踏雪访梅。唐玄宗对梅妃道：“久闻爱妃才高，入宫前所作八赋，翰林诸臣无不赞叹称绝，卿既然酷爱梅花，何不即景作一梅花赋？”

梅妃谦和地答道：“妾乡野陋质，怎能有大雅之作，谨以咏梅花小诗一首，聊为陛下佐酒。”

随即信口吟出：

一枝疏影素，独抗严霜冷；

早晚散幽香，香飘十里长。

吟完，玄宗把梅妃所写咏梅诗赐予我们品尝，两位大家读后赞道：“果然诗如其人，是仙中女子呀！”

我暗想：能够娶得梅妃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啊！

一次，唐玄宗在兴庆宫龙池设下家宴，召来兄弟子侄共享天伦之乐。我随皇侄薛王旁侍。因为是家宴，所以敞开云屏，也不计较男女之别，一家人饮酒奏乐，既热闹，又亲密，可谓是其乐融融。席间唐玄宗向诸王称赞梅妃“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 李隆基赞赏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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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妃先是吹奏白玉笛一曲，笛音曲折婉转，引人神驰。宋王成器也善吹笛，歧王范善弹琵琶，玄宗更是妙解音律，五位兄弟都十分领会梅妃笛声的神韵。笛声刚落，梅妃又翩翩起舞，漫舞轻廻，如惊鸿般轻盈，如落梅般飘逸，五人又看得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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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罢，唐玄宗命人取出珍藏的美酒“瑞露珍”，让梅妃用金盏遍斟诸王，当时薛王蒙眬之中见风情万种的婶娘江采萍过来敬酒，我分明看到他竟然伸出手来，在桌下握住梅妃的三寸金莲纠缠不放。梅妃竭力保持镇静，不动声色使力争脱，转身躲入梅阁不肯再出来。玄宗发觉后问道：“梅妃为何不辞而去？”

左右答称：“娘娘珠鞋脱缀，缀好就来！”

等了一会，不见出来，玄宗再次宣召，梅妃派人出来答复说：“娘娘突然胸腹作痛，不能起身应召。”

没有梅妃助兴，这一夜的兄弟宴乐也就到此结束了。这是我第二次见梅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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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王第二日早晨酒醒，想起昨夜宴席上的荒唐行为，不禁大为惊惧，向我询问该怎么办。我观梅妃娴淑识体，应该没有把薛王调戏她的事张扬出来。不过出于妒嫉，于是我建议他袒肉跪行来到宫中，向玄宗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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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王羞愧地说：“蒙皇上赐宴，不胜酒力，误触皇嫂珠履，臣本无心，罪该万死！”

唐玄宗看到侄儿负荆请罪，便不好严词问罪，但心里感到十分窝囊。宽容道：“汝既无心，朕也就不予追究。”

事后，玄宗回后宫问起梅妃，梅妃情知薛王是酒后失态，所以不愿意让玄宗知道，担心影响兄弟之情，玄宗问她时，她还竭力否认。见她如此顾虑皇家骨肉之情，大度地息事宁人，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要是当时告诉我，我立刻就将其处死。”

江采苹劝慰他说：“兄弟如手足，为此事处死你兄弟的儿子恐怕不好。”

李隆基感慨万千，江采萍果真是深明大义之人，对她不由得又产生了一种既爱且敬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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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萍，她整个人，正是白梅如雪，不染红尘。可惜清幽的梅，似乎从根本上不属于繁盛的大明宫。她是被命运带进来的旁观冷眼人。

开元二十八年，唐玄宗在骊山行宫横刀夺爱，将自己的儿媳妇杨玉环，也就是寿王妃占为己有。杨玉环天生丽质，能歌善舞，进宫之后，江采苹顿时风光不再。她渐渐失宠，迁居上阳宫。暗香阁改成了沉香亭，梅花改成了牡丹，这使这位南国佳丽不由心生怨恨。一日，她听到外面有驿马快跑的声音，一问方知是忙着给杨贵妃送荔枝的，而不是给她送梅花的。此时，梅妃不禁泪流满面，想起了汉代长门宫陈阿娇的故事，陈阿娇千金买司马相如一赋。梅妃为打动皇帝，赠高力士千金，请他找文人写赋。高力士介于杨妃，借故推辞。她悲从心来，潸然泪下，于是便亲自写了一篇《楼东赋》向唐玄宗诉说心中苦闷：

“玉鉴尘生，凤奁杳殄。懒蝉鬓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

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

况乃花心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

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

长闼深扃，嗟青鸾之绝信；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

奏舞鸾之妙曲，乘益鸟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于幽宫。

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

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寂寞凄苦之情发自肺腑，满腹委屈之声跃然纸上，随附白玉笛派人送给唐玄宗。杨妃探知，请皇帝赐梅妃死，皇帝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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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四年，杨玉环被封为贵妃，专房独宠，不务朝政。梅妃知情后觐见皇帝，赠诗讽刺：

“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

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

杨玉环听闻不悦，立刻回敬了一首诗：

“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

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

杨玉环在诗中讽刺说，我是牡丹花一朵，你是傲骨寒梅一枝。喜新厌旧本是男人的本性，你如今还跟我争什么？

一日，天降大雪，又是一个梅花绽放之季，我和一些朝中大臣陪唐王雪中赏梅。睹物思人，李隆基突然想起梅妃江采萍，心有愧意，便立即命人把外国使节进贡的一斛珍珠送给梅妃。可惜他不晓得，丰裕的物质温暖不了被爱情遗忘的心，满足不了这个孤独清高的女人。她以一首题为《谢赐珍珠》的诗拒绝了唐玄宗的好意。诗中写道：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意思也很明确：要么就是你的人来，清心寡欲的来，哪怕只是来见我一面。我也承恩不忘；而一斛珠，我是不稀罕的。 一个失宠的妃子能绝然地将皇帝御赐的礼品退回去，并反问一句，何必珍珠慰寂寥！该是多么清洁自诩、自尊自重的人！我越发地爱梅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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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见诗后并没有责怪江采萍，还指示乐府为这首诗谱一个新曲子，取名《一斛珠》，列为皇家庆典时的压轴曲目。另密遣贴身小太监，用梨园戏马到上阳东宫安请梅妃到翠华西阁。不料被杨妃知晓，不宣自闯，玄宗吓得抱起梅妃藏到屋内夹墙中。对于杨妃的咄咄逼人姿势，玄宗把杨妃赶回了娘家。皇帝回头再去找梅妃，却得知梅妃已被小太监送走，就将小太监赐死。叫人把梅妃留下的鞋子和头上插的钗饰封起来送去给梅妃。

梅妃问使者说：“皇上是坚决不要我了？”

使者回答说：“皇上并不是抛弃妃子，实在是怕太真撒野”，

梅妃苦笑说：“怕因为爱我会惹胖丫头不高兴，这不是等于抛弃我吗？”。

梅妃幽谧柔弱的外表下隐藏了一颗宁折不弯的心。可惜，太出尘离俗便更不为世所容，又怎经得住人事变化？

至德元年六月十三日，黎明，玄宗只与杨贵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及亲近宦官、宫人从延秋门出走。妃、主、垦孙在外者，包括困于冷宫的梅妃，皆弃之不顾。这一天，百官皆不知皇帝已出逃，我们皆在睡梦中。

一觉醒来，节度使安禄山已经打进了长安城，长安陷落，城中一片兵荒马乱。听闻皇帝早已带杨贵妃出逃，百官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避难。我想起了梅妃，不顾一切地向上阳东宫跑去。却遍寻不到梅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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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床底下找到一个的四品女官，我问她梅妃的去向，她说她是宫中舞姬，与梅妃合，交情莫逆。梅妃为了守住清白之身，不让叛贼污辱，让她帮忙用白绫紧裹全身，然后投井自杀了。见她真是个性情至真直烈的女人，我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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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夜里，我从深井中打捞上来梅妃的尸体，肉身已经被水泡得浮肿，皮肉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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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她抱到床上，褪去她的衣物，让她后背朝天，含泪用尖刀从后脖刺入，再沿脊骨向下划一道缝直到尾椎，然后把皮肤向两侧撕下来，并把血液收集在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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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在华清池边梅树底下挖了一个数尺深坑，用锦褥裹着梅妃的尸体，连夜埋在坑中。天明之前我带着梅妃的人皮和血液逃出了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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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把梅妃的人皮做成了一张画纸，血液配成了颜料，画了一幅梅妃赏梅图。又去白鹤山觅得临邛道士，用梅妃的皮囊骨血画召回魂魄，收入画中。自此，我便在这乱世能和梅妃朝夕相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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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杨贵妃祸国缢死，唐玄宗回京。众叛亲离的李隆基饱尝失意，才切身体会当初梅妃冷落在上阳东宫的十余年。唐玄宗随即下诏全国：有知梅妃下落者，立即奏报，必予重赏；有护送来京的，奖予六品官，赐钱百万。只要有人找到她，官升两级，赏钱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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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诏下达后，我如往常一样对画吟诗，却发现画中的梅妃变得终日泪眼朦胧，可怜楚楚。我终于于心不忍，策马进长安城，把这幅梅妃赏梅图献给了太上皇，也算是把梅妃还给了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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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说：“挺像，只恨不是活的啊”，于是亲笔在上面题了一首诗怀念梅妃：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当晚梅妃托梦给皇帝，梅妃说：“当年陛下逃难时，我死在乱兵的手上，有可怜我的人，把我埋在池子东边的梅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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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唐明皇派人在温泉池边梅树底下，找到了梅妃尸体，外面用锦褥裹着，上面堆着差不多三尺厚的土。验尸官验察尸骨尺寸与梅妃无二，并察看到梅妃身上肋下有刀痕，判以为被乱兵杀死。当李隆基在梅树下看到梅妃的遗骨时，已然垂垂老矣的太上皇泪湿长衫涕泪横流，将满园子的梅花撒在她的身上。 他回望前尘旧事，夜凉如水，长生殿上依旧灯火通明，暗香浮动间，依稀是她在梅林中笑语翩跹。唐玄宗放声大哭，命以妃礼改葬。又命人在她的墓地四周种满各种梅树，并亲手为她写下祭文：

“妃之容兮，如花斯新；

妃之德兮，如玉斯温。

余不忘妃，而寄意于物兮，如珠斯珍；

妃不负余，而几丧其身兮，如石斯贞。

妃今舍余而去兮，身似梅而飘零；

余今舍妃而寂处兮，心如结以牵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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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开似雪，红尘如一梦。我为梅妃所动，一生未娶，以“梅妻鹤子”自诩。梅妃改葬后，我远离了官场，寻得一片林逋，种起了梅树。在林逋中央建起了一个画斋，名为“暗香阁”。并提下一幅对联：“暗香泪疏影，斜月立黄昏”。做了一个清绝男子，一世与梅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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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海若**

  **编辑 海若**

  **配图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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