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姆写《月亮与六便士》时正是四十多岁。
书中男主角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做出重新选择时也是四十岁。
四十岁,正是男人开始油腻腻的中年生活的大约年岁。有的人会早两三年,有些人会多撑些日子,但绝大部分的男人,此时都面临同样的问题:越来越多的慢性疾病攫住了曾经通宵三天看球第四天还能上场打球的身体,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个被更年期脾气裹挟的妻子都在眼巴巴盯着自己嗷嗷待饲,工作似乎小有所成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却随时处于被炒被辞被下岗被退休的焦虑和恐慌之中。
就像陈赫、徐峥、沙溢在《中年阵线联盟》中所唱“回到家左手铲右手叉,有时间只想倒头一趴”,可谓是唱出了二十一世纪中年男人的生活状态。
思特里克兰德所生活的年代并不比现在更雅致一些。
四十岁之前他在伦敦的股票交易所挣扎打拼,一个贤惠聪明的妻子打理着家里的内外事务,两个漂亮的孩子沿着父母为其设计好的道路上亦步亦趋,一家人过着衣食无忧的富裕生活。也许是基因的缘故,已入中年的他并没有脱发的苦恼,但想必也在经受着那个年代的中年男人的普遍困扰。
但是就是这么一位油腻腻的中年男人,在四十岁突然留书出走,与自己原来的生活和人生彻底一刀两断。
先不谈他为何这么做,就这份决绝的勇气,少有人能比肩,迄今无人能敌。
二
所有结束,都不过是另一种开始。
的确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在与“六便士”告别之后,思特里克兰德只为“月亮”而活。
落脚巴黎,一开始是为了学习画画,寻找属于自己的表现方式;流浪马塞,为了生计四处奔波,但生活的苦难丝毫不曾造成他的困扰,也丝毫未曾动摇他的“月亮”;偶然抬头看见塔希提,终于“得其所哉”,灵魂有了安歇的殿堂,可以更全身心地奉献于“月亮”。为了他的“月亮”,他放弃了不止是“六便士”,女人、爱情、婚姻、家庭、亲人、朋友,舒适的生活、体面的工作、世俗的地位,直到最后,他的生命。
但是所有的牺牲,在思特里克兰德看来,是必须的。
没有牺牲,就没有成全。
牺牲一种生活,成全另一种人生。
牺牲世俗中的所有,成全灵魂的追求。
牺牲他人眼中重要的一切,成全自己心中唯一的一个。
哪怕叛众离亲,也义无反顾。
别说是一位中年男人,即使是人生尚未真正开始的青年、少年,怕也是难以做到。
至少我做不到。
毛姆也做不到。
就连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人物高更,做的也不如他如此彻底。
所以更多的人只能在书中体味另一种人生,所以作者只能借诸笔端过另一种生活。
所以更多的人只能仰头欣赏“月亮”,而无法拥抱“月亮”。
三
有意思的是,思特里克兰德的觉醒,实在是太突然了,简直毫无征兆。连枕边人都一头雾水。
四十岁之前的他,像个“周末画家”一样,每周上上课,做做画,画画这事儿就像是调味品,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之后会以此为唯一食粮。仿佛是梦中突然惊醒,便被魔鬼取走了身心的控制权。如他自己所言:“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遗憾的是,我们无所窥探思特里克兰德的内心世界,所有的一切只能借助他人的眼睛从他的行动中进行揣测。
如何开始,并不重要。甚至如何结束,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开始后、结束前的过程。
为了“月亮”,思特里克兰德与生活进行角力,与欲望进行搏斗,与灵魂进行谈判,这个过程并不愉快,甚至相当痛苦。但是与拥抱“月亮”带来的幸福感、成就感相比,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不值一提。被“月亮”所奴役,如同被爱情、被信仰所奴役一样,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身心都不是自己所有了。
不疯魔,不成活。疯魔以后,成活与否已不再重要。
作者在《月亮与六便士》的最后写道: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抵达自己的理想。
太委婉了。是极少数人。
这些极少数人,必须吃得下大多数人吃不下的苦,咽得下大多数人咽不下的泪,舍得下大多数人舍不下的所有,披荆斩棘,披波斩浪,甚至直正奄奄一息,才能抵达。
值得吗?
他们不屑于回答值得与否的问题。
但读者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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