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老师记

乡土老师记

青山

    一到三年级在村小读复式班，四年级的时候，我到大队小学校读。

    秋天开学，那一年教四年级的是刘汉儒老师。刘老师当时30出头吧，瘦长个子，眼睛很大。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班的语文。在课上，刘老师说起他是山西阳高人。他的课讲得很活泼、很有内容、知识很多，他的名字就显得有文化。我在四年级前半年最愁人的是写作文，不是我不会写。写出来不成问题，第二天交上去了，刘老师讲作文了，先把我的作文念了，然后问，是不是你写的啊。家里哥哥姐姐写的吗？我说是我写的，但谁也没看见，也没人想相信，又一次写作文，刘老师让我坐在第一排，当堂写，我硬是不写，似乎坐实了不是我写的。随后几次作文，都是回家写，第二天交上来的，那时，我周边几个同学，多是公社干部老师的子女，但大家都觉得，写作文是一件难事，你每次写的那么好，怎么回事啊？他们看我的眼神中有些怀疑。其实当时四年级的作文能有多复杂，只不过是记一件事而已，文通字顺而已。会写作文这成了一件让我苦恼的事情。事情的转机也出现了，刘老师相信是我写的了。一天晚上，在村里的队房子里开会，我跟着父亲去看热闹，村小的民办老师三娃哥看见我说，我到大队小学去啦，你们刘汉儒老师问你了，说起你的作文了，我说，那娃娃爱看书，三年级的作文就写得好。嘿嘿！这个误会解决了。看来，汉儒老师其实是个喜欢好学生的老师，那是在文革时代呐！不读书，闹革命。夏天，我们到巨龙太大队的林场去劳动，见到了当时大队搞的很大的农田水利的样板工程——扬水站，我第一回见到那么大、深的水井，被抽水机抽出湍急的水顺着水泥的渠道哗哗流走，那一天，同学们都玩得很疯。回去后，刘老师布置我们写作文，我写了一篇“我们的扬水站”，刘老师当堂念了，表扬了作文。还重新抄写了一份，让公社干部的孩子，同学润威送到公社广播站去，那一节课，我的心砰砰地跳，脸发烧，当然，后来，广播站的播音员马常在是不会播一个小学生的幼稚的作文的，但刘老师对学生的期许让我此生难忘啊。匆匆一年，五年级的时候，刘老师却被调到很远的村教书去了。后来就没见过刘汉儒老师，他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在我们乡教了一辈子的书，是我小学时代最值得记住的乡土老师。

      五、六 、七还在小学读，到八年级到公社中学读。要通考，语文的作文题目有两个，一个是，“革命新风赞”、一个是“华主席教我们这样做”。我选了第一个，怎么写呢，我用了抒情散文的笔法，开篇第一句至今还记得：新风，时代的新风，革命的新风。开头一段之后，是一口气三大段的排比句，无非是好人好事、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等，写的倒是顺利，满满的激情。考试后，就是回家锄地、放牛、割草、秋收，等着秋天开学了。

    九月，打听着开学了，和同村的同学任发去公社中学报名，一起念一年级的八九个同村同学，有的不念了，有的留级了，考上八年级，村里只剩我们两个。到校知道，八年级分三个班，一二三班，分别是快班、中班和慢班。1978年，乡里人考上大学、中专的消息激励着四子王旗大黑河公社的老师们，也激发着大黑河父老乡亲的想望。大黑河中学快班的老师都是当时公社中学能够选出的最好老师。  我分在1班，班主任是陈守章老师，教语文，陈老师是巨龙太大队河西村人，曾教过我大姐和大哥。守章老师，不到四十岁吧，人如其名，守文之道，平和而静，中师毕业。老师中等个子，眼光锐利。记得我们报了名，并没有立即开学上课，我和同学回村，依旧拔麦子。过了四五天，我们觉得可能上课了，就相跟上到学校，到了学校，静悄悄的，发现各个班都在上课，我俩吓坏了。我找陈老师，见到陈老师，忐忐忑忑，陈老师发火了，厉声问道，上课一星期了，你怎么不来？我支支吾吾，头皮发蒙，无言以对。老师和我谈话了半天，但陈老师也没有恶意恶相，还是能接受的，好像要写个检查。然后，让我去教室，推开一班的教室门，几十个人头抬起来看你，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看见小学同学某某哪里有个空位，脸红脖子粗地走过去，把书包放进课桌，扑通一声，书包掉在地上，原来，课桌没有底子。同学们又一次都抬头或回头，六十多双目光，都照你看来。那一次，用现在的话说，一个字囧。下课后，同座同学告诉我，上课一星期了，陈老师第一节课念了你的作文。同学们不知道你是谁？以为是我呢。

    八年级一年，我是在紧迫中度过的。那一年，班里全是公社各小学的好学生，我们小学以外的同学高手云集。那时，学校有个淘汰规则，快班成绩倒数的几个同学，要被淘汰到中班，中班成绩好的同学升到快班来，我提心吊胆，生怕被淘汰。陈老师找我谈话了，老师和颜悦色但也语句分量很重，老师认为，我骄傲了。陈老师要我戒骄戒躁，不能掉队。我暗暗决心，不能掉队，不能被淘汰到二班去，语文，我自认尚可，花的时间甚少，主攻数理化，甚至一次，解大手的时候，想出了一道数学题的解法。陈老师做班主任，也不见他发过用粗话骂人，倒是时不时讽刺你一下，让你惊醒。期末考试，陈老师再次谈话，有批评，有鼓励。陈老师的及时督促和严格要求，确确实实使我不敢懈怠。这样，第一学期就跟下来了。下学期，基本固定了，不再淘汰。陈老师讲作文，出了一个作文题目，给“新一代最可爱的人的一封信”。同学们心中的最可爱人，多有不同，有的写儿童最可爱，有的写其他。我写的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解放军战士，那是1979年头，我的作文引起老师的赞赏，陈老师评讲作文，说到审题，说班里只有我写的最可爱的人最切题。又一次作文，出题“考试前夕”，对前夕，理解不同，我的作文写的是考试的前一天晚上，陈老师以为很对，予以肯定。这样，八年级快班的第二学期，我从战战兢兢怕跟不上，逐渐有了点信心。守章老师，是很好的耳提面命者。

六月初，中考，完事后，各回各家。不久，成绩公布，我还是考上了高中，数学、物理还是考及格了。班里的学霸，东厂汉营的郭大个子同学考上集宁一中，两年后，考上清华大学。现在想起来，从一年级到高中毕业，十年寒窗的我，说起来，最紧张还是八年级。那一年，尽管有时自习课上也与同学说话，课下与同学打闹，但班里风气好，大家埋头苦学。这个良好的风气是陈老师管理的结果。后来，听说陈老师的两个孩子也学习好，都考上大学。陈老师当了中学的校长。他现在有八十了吧。

  在我们乡，整个七八十年代，有一位老师名气最大，不论学习重要或不重要的时期，大家公认范老师的课讲得呱呱叫，有学问，那就是我八年级的物理老师，中学的范玉瑛老师。范老师是我大哥的班主任。关于他，七七八八已经知道不少他的事，比如，范老师高度近视，但坚决不戴眼镜，范老师口才好，讲课清楚有力，范老师脾气大，骂学生骂出水平。听说范老师是武川县高中毕业，文革后期似乎还在什么劳动大学进修过。我早早就听过范老师的一个讲课，其实就是一次类似于讲座的活动。正是75年评水浒的时候，村里请范老师给村里人讲讲梁山好汉里宋江投降派是怎么回事，政治挂帅的年代嘛。记得是在村里的队房子里，一天晚上，范老师给一群庄稼汉讲水浒说得不亦乐乎，而我一个小学生听得也是津津有味。到了考八年级，物理题是范老师出的，考得我们个个七荤八素。那时，范老师改教物理，推门进来，小平头，眯眼睛，声音洪亮。讲评升八年级的物理试卷，我领略了范老师的讲功，讲“浮力”，印象很深。范老师脾气大，一次，坐在第一排的李三同学似乎回答错了题，范老师好一顿地痛骂。李三出身教师世家，祖父、父亲、叔父都是我们那里有资历的老师，范老师性情中人，大概把他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地骂。“瞎枯了，还有眼腔骨了哇？”嘿嘿，人家李三是教师子弟，有挨骂的资格。八年级一学年，范老师也没骂过我，因为班里六七十多人，老师哪能顾得过来。但范老师，只是在认认真真地教着自己的弟子。范老师先前教语文，后改教理科，都得心应手，传道于人。有人说，范老师教得了别人家的娃娃，教不了自己的儿子，听说他儿子给他惹了不少麻烦，把老师气得够呛。八年级毕业后，我没有再见过范老师。听说范玉英老师之后做过大黑河乡中学的校长、学区主任，再听说因患重病，老师不到退休年龄就去世了。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人在江南多年，很奇怪，我有时还会梦见一个人回到故乡巨龙太小学的校园，穿过静寂无声无人的校园，青砖四角落地的破旧房子，那些大柳树、操场后面的榆树林，也梦见过和小学隔着一条河的中学，想是年少时代的经历印象太深了。而且，刘、陈、范三位乡土老师恪尽职守的一些细节琐事也记得很深，不能忘怀。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几乎村村都有小学校，再到21世纪，听说，撤校并校，连乡政府的所在地巨龙太，也没有学校了。学生、老师，一窝蜂都进了城，自然也没有了乡土老师了。故乡的乡土教育之音已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