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自凤凰城破后,擘钗破镜分飞。
“娃,还记得你国运叔不?”父亲一大早起来就问我。我回答得干脆利索:“当然记得呀!我小时候,他整天来家里找你玩,你们俩抽烟喝茶,不知不觉就是半夜。”
父亲说的国运叔,家住邻村,离我们家大概有两里路,不忙的时候,国运叔总来夜访。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聊天聊地,聊长聊短,聊东聊西,总之就是没有主题,没有大事,一通闲聊。
那时没有家庭作业,不困的时候,我就可以听他们讲那些没头没脑的故事,比同龄的孩子增长了许多见闻。
“那他有个闺女,你喊小青妹子的,还记不记得?”父亲又问。小青我当然记得,个子没我高,肤色没我黑,学习没我好,她早早就不上学了,跟她妈妈摘棉花,打猪草,做饭洗衣忙家务。
“你咋想起她来呢?有啥事儿?”我警觉起来,是不是要来找我们办什么事,比如看病,或者小青的孩子上学凑不齐学费啥的?借钱可以,看病可以,再大点的事我只怕没那能力。
“哦,是这样的,小青不是被拐过吗,在外还生过小孩。被救回老家后,又没有过成个人家,她现在又想前边那一家生的孩子了呢,想回来看看,问问你有没有时间开车拉她去。”
这事,我是知道的。那是二十年前了。今天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
①被拐
小青当年初中辍学后在家务农,有一年春天她去外婆家换玉米种,走到邱庄大桥东头,停下自行车休息,这时从后面过来俩妇女。
这俩妇女看到独自一人的小青,交换一下眼神后上来搭讪。她们东拉西扯,一会儿就跟小青套上了近乎。小青才十八岁,没出过远门,看到陌生人,心理也没有防备,只觉得外乡人问路,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她们得知小青情况后,脸上露出欣喜和期待,表情充满了渴望:“妹子,你这在家待着也不是个事,不会挣钱,将来连个好婆家也找不着,你这一辈子可耽误了呀!”
小青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可不是嘛!有好多人来上门提亲的,她都看不上。偶尔条件有好些的,人家男方看完就没了下文,高不成低不就,找个婆家可真难呢。
“你得有正经工作才行,将来嫁到城里去,不就啥都有了?你工作了,单位都是长得好的男孩子,你还不是挑着拣着找?你这辈子可就有福了呀!”俩妇女拉着小青的手,围着她转了两圈,上下打量一番,说看过她的麻衣相了,小青将来有福着哩。
小青觉得她们说的有道理,就问哪有工作。俩妇女走上来,凑到小青耳朵边悄声说:“俺俩就是来招工的,工厂是出口猪鬃毛刷的,因为是出口到外国的产品,厂子在山里头,保密得很。现在还剩一个名额,不敢到处说。时间还紧得很,你赶快把自行车骑回家,跟任何人不能提,咱得抓紧时间动身。”
俩妇女看小青已经信任她们,决定即刻动身,抓紧时间带她走。她们先坐公共汽车,再转火车,非一日来到费城市,她们入住一家简易旅社。
俩妇女说,明天就有厂里的人来接,你跟他们去就行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还得去招工哩。小青说:“既然还招工,把我表妹也招来,俺俩从小一块儿长大,是个伴儿。”
“那可不行,出口货物技术很保密,俺俩是看你面相有福才招的你,别人没见过面,可不行。”俩妇女看起来很负责任。
第二天一大早,果然有车来接,是一辆敞篷的机动三轮车,开车的小伙子浓眉大眼,很好看。俩妇女说,人我交给你们了,好好待她。又对小青说,好好干,遇到好的男人就嫁了,你是个有福气的。然后她们就走了。小青谁也不认识,晕晕乎乎跟几个人上了机动三轮。
三轮车出了城,经过镇街,驶入大山,沿着环山路绕来绕去,小青紧紧抓住车栏,不停向司机问这问那,司机小伙笑呵呵的,有问必答,小青觉得跟他一见如故,很亲切。
小青觉得这地方真不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庄稼都种在山坡上,一层一层的,像地理课本上的图,真好看。车上的人说这就是梯田。小青心想这儿的人能活一百岁,将来在这有工作了,一定把父母接来。
快到中午时,他们到了一个村子,是山里的一块相对平坦开阔的地方。村子南边是一条大河,河南侧有一条铁路。这里的房子全是石头砌成的,石屋石墙石门楼,连厕所蹲坑都是石头片。
他们来到一家院落,很多大人小孩,非常热闹。院子里盘着几个连锅灶,看样子在做大锅饭,香喷喷的,像办喜事,又像过年。先是放过一大挂鞭炮,然后小青被几个妇女簇拥着进了屋。这的人可真亲热。
一帮大人小孩紧跟着进屋,有人叫她嫂子,有人叫她婶子,屋内一片喜庆。她连忙说不要这样,我不能是你嫂子,我还没结婚呢!
一阵哄堂大笑,小青有点懵。“新媳妇还害羞呢!晚上大军哥把她拿下就不害羞了!哈哈!”
“说啥呢?谁是你大军哥!”小青有点恼了,这些人一定弄错了吧,她是来找工作的,不是新媳妇。她想跑出屋子去,可是屋里挤得满满的人,衣服还被人拽着,根本动不了,她急得哭了。
好容易捱到晚上人们散去,一个男人进来,小青一看,这不是那个三轮车司机吗?“我叫大军,咱们白天一起来的。”
“我是来找工作的,你把我送到工厂里去,我不能呆在这里,这算怎么回事?”小青总算找到一个认识的人,白天跟他还聊得来,也就这一个踏实的人了。
“她们没给你说?你是我的人了,咱一块好好过日子吧,你挺好看的。”大军慢声细语。
“那可不行,我要回家。”小青有点急了。
“我要是不让你走呢?你离家一千多里地,自己也走不了,我们这里哪不好?我可是挺喜欢你的。你实话说看我咋样吧。”大军说话不容置疑。
“你不错,可你了解我吗,不觉得太唐突吗?”小青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觉得很尴尬。有一种被骗的感觉,从头到尾都太突然,一点都没给自己考虑的时间,关键自己不是来结婚的,是来工作的。
大军看说服不了小青,就说,这样吧,咱们先试试,你觉得我行咱就过下去,不行我送你回家。
小青晚上睡觉不敢脱衣服,始终背对着大军,大军试探着揽她入怀,两人一个进扰,一个抵抗,一直折腾到天亮,小青最后再也没有了力气,任凭大军亲热。她躺在床沿上,像一摊烂泥,既没有想象中的快乐,也没有要命般的可怕。
②营救
话说小青被拐离家后,她的父母亲找遍了亲朋好友家,都没有音讯,能到哪里去了呢,不能失踪了呀?放羊娃小叶说,好像看见过桥头站着两个妇女跟小青说过话,别的也说不太详细了。
小青的父亲国运为此还专门跑去我家,和我父亲商量该咋办。我父亲说,报案吧!
派出所立了案,可是没有可靠线索情况下,压根没办法侦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国运叔一听就发了火:“你说说哈,养你们有啥用,关键时候找个人都这么难吗?你们家永远不可能有人走丢吗?”
派出所好言相劝,说立了案就是进入程序了,有线索就会去找人。你们也别停,继续分头找到为止。
一年来,小青的母亲头发全白了,国运叔的烟抽得更厉害了,他们最后一招是自费上报纸和电视台发寻人启事。可是本市的电视台和报纸范围太小了,杯水车薪,小青在千里之外呢。
再说娶小青的青年大军,比她大不了几岁,长得浓眉大眼,身强力壮,待人接物热情大方。说到人,还不错,小青并不反感他,反倒觉得,比以前自己相过亲的那些男孩,都要好很多。
以前那些男孩,歪瓜疙瘩梨的,一个个滥脸子。感觉有的还是个小孩,啥都不懂。有的尖酸刁滑,流里流气,让人看不上。
大军家还算可以,就是穷点,家里穷到啥都没有。屋子都是很多年前石头垒的,房前屋后种的树都好奇怪,山楂、竹子、苹果……小青老家比较少见。
山里不种麦子,土豆是主要粮食。小青刚来,农村都在收土豆。然后又种花生玉米大豆,一块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不如平原地区一望无际来得痛快。
村前这条大河清澈见底,河面很宽,流速缓慢,能照得见蓝天白云,小青很喜欢,尤其是通往河对岸的,是一座漫水桥,水浅到没不过脚面,人们趟水过河,如履平地。河边那些水草碧绿,被缓缓的流水冲过,软软地趴到水底,憨态可掬。
河对岸有一条铁路,经常有运煤火车通过。火车要过来时,信号工就会放下栏杆,阻挡漫水桥人车通行。小青觉得他们的工作真好,整天待在屋子里,不用风刮雨淋。
去费城也要经过漫水桥,这是全村人出行的必经之路。
村子周围全是山,小青觉得有点闷,她想进城逛逛,可是婆婆不同意。说城里有啥好,需要啥,叫大军给你买去。
小青说,出来几个月了没给家里个信儿,想着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婆婆说,有啥事叫大军给你打电话问问就行了,等以后咱也装电话就天天在家打。
大军不在家的时候,婆婆和大军的妹妹就紧紧跟着她,说怕小青摸迷了路,回不来。小青明白了,这是不想让她跟家里的爹妈联系,更怕自己跑了。
人有时很奇怪,越是管得严,就越是有对抗情绪。就像一把沙子,越是攥得紧,就越是攥不住。
小青在寻找一切机会,她必须跟家里取得联系。可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怎么办,要还是不要?要的话,自己这算明媒正娶结婚了吗?不要的话,那也是一条生命啊,自己又不舍得。
三犹豫两不犹豫的,孩子越来越大,不要也不行了。这边大军、婆婆一家人把小青视若至宝,伺候得周周到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小青觉得在自己家从小到大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这简直是女王陛下了。
第二年三月三,小青顺利产下一子,小青为他取名来金,她要过上好日子,就靠着儿子了。小青有时看着小来金可爱的笑脸,心里啥烦恼都没有了,觉得女人怎么着都是一辈子,大军这么好看,对自己还不错,从了吧。就是不知道老家父母咋样了,她非常想家。
婆婆看小青心在孩子身上,对大军也疼爱有加,慢慢地放松了心理戒备,但还是防着她打电话和写信。去河边洗衣服和尿布,婆婆还是陪着她不离半步。
有一次洗衣服时,一不小心,有件衣服被水冲走。小青顺水去追,直到漫水桥衣服才停,可是她怎么也够不着。铁道信号工看见了,拿停送电的绝缘杆来挑,总算勾到了衣服。
信号工说,姑娘,听口音,像是老乡啊!两人一对,两家距离不到100公里,千里之外,是很近的老乡了。
信号工问小青为啥嫁这么远?小青把原委叙述一遍。小青央求信号工大哥帮忙给家里写信。并口述了地址和邮编。为不让婆婆看出端倪从而疑心,小青赶紧退回原地河岸边。
国运叔一家接到小青的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年了,小青有消息了。国运叔拿着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动得眼泪哗哗。
他跑到派出所,报告了这一消息,语无伦次。新来的小伙子含笑告诉他:“这边就不过去人了,你们当心安全,到那边找派出所就行了,我这边给联系好。”国运叔感动得不知道该说啥好。
国运叔叫上兄弟国平作伴,一天后到达费城市,他们又转三轮车,直奔小青所在的村子。
他们弟兄俩很慎重,害怕弄错了,就在村子周边观察。这样看了两天,也见到了那名信号工,确定就是此处无疑,然后决定采取自己的方案救人。
他们跑到镇上派出所求助,接待的人说,你们留在这里不要乱走动,我们去传。
很快大军和小青出现在派出所,问明情况后,征求小青意见。小青说,我想回老家看看就回来。大军不让她走,派出所批评了他,要尊重妇女意志,不得阻碍小青任何权利行使。
大军说,那你记着回来。我和孩子等你。
大军从小青依依不舍的眼神里读出了她一定会回来,因为自己一直真心善待她,将心比心,小青对娃疼爱有加,对他一心一意,闻都闻得出来。
小青说:“我走了来金没法喂奶,你要不跟我一起去吧,你还没登过我家门,路上你抱着来金,要不我还得喝中药回奶。等回来时你陪着我,免得会迷路。”婆婆赶紧撺掇大军一起去。大军想回家收拾东西,小青父亲国运说:“你这次先别去了,她回去就住三五天,娃一岁多,也该断奶了。咱赶紧走吧!”
大军赶紧往小青手里塞钱,说:“穷家富路,出门带上点钱。”国运不让要,从小青手里夺过来硬塞给了大军。大军憨憨的,有点茫然。
小青最后一次给来金喂饱了奶,跟大军挥手告别。婆婆过来说:“你戴的那项链放家里叫大军保管着吧,路上人多眼杂,抢走了就不好了。”
小青听见,心里窝得难受,这样的婆婆,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咋在一块相处啊!要不是大军和来金,这个家一刻都不能呆。
她流着泪取下项链,戴在来金脖子上。又亲了亲来金的小脸蛋,抬头对大军说:“你可要想我。”“我和你儿子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放心走吧,没事没事,又不是不回来了。”大军安慰小青时,一副轻松加愉快的表情。
小青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有儿子了,以后再也不掉泪了,可每到关键时候,都显得这样的没出息。
二叔国平已经找好了一辆机动三轮车,爷仨从派出所门口上了车,赶往几十里外的费城火车站,那里有回家的希望。
小青原以为,父亲会像自己小时候那样,见面先打她一顿,没想到父亲一点都没生气,对谁都和颜悦色,她觉得父亲这一年变化太大了,变得慈爱了,她有点不适应。
父亲也没有问她这一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只顾着自己抽烟,甚至还不如二叔国平,还知道问自己饿不饿,渴不渴。父亲变了。
下了火车,小青就觉得心里踏实又舒服,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方言,她想跟每个人问好,仿佛都是自己的亲人,虽然跟他们素不相识。
③失子
到家后,母亲已经迎在大门外,母女见面,表情瞬间大转折,两人事先准备好的欢欣雀跃,突然画风突变,不约而同开始抽噎,进而痛哭失声。她们紧紧抱在一起,谁也拉不开。
哭够了,母亲问小青:“妮儿,你当时是咋回事,说走就走了?到那边感觉啥样?”不问不要紧,一问,小青哭得更厉害了,她觉得自己不再纯洁,已经不是一个好女人了,一句问话都当不得解释。母亲只好不再往下打听。
晚上,她的胸脯鼓涨得难受,母亲想去卫生所买中药回奶,父亲狂躁不已:“不知道丢人!自己憋回去!”
过了四五天,真地憋回去了,小青觉得胸口难受死了,像是打气筒打过。
小青天天都在想她的小来金,可爱的笑脸,那对不太明显的小酒窝,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纯洁得不敢直视。她想回山里去。
“回山里去?你这弄里算啥?跟人家私奔去吗?想都别想,还没把我的脸丢尽呐!要气死我吗?”父亲咆哮,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父亲是家里的权威,发起怒来连母亲都压不住,小青从小就怕。原来他接自己时的好脾气都是假装出来的。
在父亲眼里,这都不算正式的一桩婚姻,正式的合法的婚姻必须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嫁出去才算。父亲的不提往事,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因为小青的确有了一个喜欢的男人,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了呀!
过了几天,有媒婆上门来提亲,小青在里间屋侧耳细听,提的是邻村村长蒯大富。小青认识这个男人,四十多岁,跟自己父亲差不多大,早年上过战场,受过伤,左腿有点跛,不细看看不出来。
这蒯大富有一个女孩,老婆又怀孕还是女孩,蒯大富不想要,叫老婆去做流产手术,老婆不答应,两人闹翻了,离了婚,蒯大富单身多年了。
蒯家盖起一座小洋楼,家里条件不错。媒婆说现在嫁闺女要彩礼都要一万了,蒯家出三万。小青父亲答应了这门亲事。小青母亲说:“青啊,咱不同别的人家未出阁的闺女,咱有过孩子了,别再等了,你爹不会同意你回山里去的。”母亲天天看着她,想回她也回不去。小青心里急得,大军啥时候来接她,她就跟他偷跑,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大军后来来过,当他得知小青又结婚了时,气得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小青肚皮争气,一年后又生了男孩,小青给他取名来财。孩子长大,上了初中开始住校,调皮捣蛋的孩子给蒯来财取外号,叫他“快来猜”,猜猜他真正的爹是谁。这个既羞辱又难听的名字,让他无地自容。
来财从来不让父亲去学校接他,这么大年纪,这么难看,太丢脸了。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来财借一辆自行车回家,把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告诉了妈妈,妈妈宽他的心,说把学习搞好就行了,别的不要管。
妈妈排解不了他的苦闷,返校时已经傍晚,来财走到学校北侧水库跟前,趁着天黑,失足掉进水里。第二天有人发现报了警,打捞出来时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蒯大富和小青闻讯赶到学校时,心理疏导老师已经等在那里。老师说,孩子一贯内向不爱说话,回家把自己的郁闷告诉家长,你们应该引起足够重视,怎么能坐视不管,也不和老师汇报呢?这不把孩子往绝路上推吗?
小青觉得老师说的有道理,是自己的不对,所以更加自责。她瞻仰儿子遗容时,袋子没拉开,自己就晕死过去了。醒来后哭得喘不上气、晕厥要死,几次撞向墙壁都被学校派来陪护的女老师拉住,没死成。
小青配合校方写了承担全部责任的情况说明,声明不属于校园溺水,好减轻老师和学校的官方问责,自己也心安一些。
来财火化以后,学校说学生们都买过意外险,能够获得几十万的补偿,通知小青来领钱。钱到手后,蒯大富说闺女买房子现在需要钱,把钱给她用。小青不愿意,这是儿子生命换来的补偿,谁也不给。
两人生了一场很大的气,争吵不断,后来升级到骂娘,再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小青知道这是蒯大富闺女听说了有一笔赔偿款,所以惦记着呢。来财没有了,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离婚分开单过,谁也不需要谁了。没想到蒯大富从容淡定,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没想到丈夫蒯大富和她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立马痛快地和她办了离婚手续,这算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吗?小青想,离过一次婚的男人根本不知道珍惜眼前人。蒯大富眼里只有他自己。
小青非常失望,觉得很失败,这么多年做牛做马,把心都掏给了丈夫和儿子,到头来,陌如路人只需一张纸。她心有不甘,可是又能跟谁商量,谁又能替自己拿主意?
大是大非面前,拿主意的永远是自己。小青三十大几的人了,这一次才是真正当了一回自己的家。小时候被父母管着,长大被丈夫管着,自己的想法都是参考,从未起过主导作用。
没想到第一次做主,却干了一件付出如此沉重代价的事。自己一把年纪了,子亡夫离,生活过得一地鸡毛。所幸,蒯大富并没有逼着她索要那笔赔偿款。这算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了。
出了这个门就再也进不去了。熟悉的地方,也许以后就是另一个女人的居所,她似乎看到蒯大富拉着那个女人的手,一会厅堂,一会厨房,双宿双飞好自在。
小青恨得牙根痒,脑子里设计那个院子有一百种不适合生活的情景,供未来的女人选择:厨房背阴,夏秋潮湿冬春干冷,人不宜久待。煤气罐有时闻到臭臭的味道,会漏气。席梦思床垫弹簧硌人腰疼,会加重腰椎间盘突出。电视机遥控器失灵,有时无法换台。院子里有时会有蛇……
世间多少悲伤,都是一时冲动后的惩罚,歇斯底里、意气用事只能痛快一时,却能痛苦一世。貌似占了上风的,回头再看都是相互伤害。
④团圆
她带着自己的衣服回到父母家,他爹国运黑着脸,扭头不理她。
第二天亲戚来了好几个,大姑家表哥火烧火燎来找她,进屋顾不上寒暄,刚坐下就一个劲哭穷:粮食歉收,打工不赚钱,做生意赔本,儿子定亲,亲家要求在城里买房,这都需要钱,可咋整?一壁说,一壁拿眼瞅小青。
表哥的意思还不明白?借钱来了。可是这钱借出去注定是回不来的。俗话说“亲戚盼着亲戚有,族家盼着族家穷”,这笔钱只怕会像大海里扔砖头,听不见响。钱被亲戚们分完,还不会有任何感动,说不定还会有人说借钱的傻哩。
小青琢磨了半天,终于把紧钱袋子,没有借出一分。表哥最后忍无可忍,憋不住了,哭起来。小青的娘说,所知道的,都拿不出来钱帮你。表哥气急了,说:“小青不是有吗?她刚……”小青的脸马上拉下来,回怼:“你问问来财同意不……”
小青兄弟媳妇也想花这钱,说娘家兄弟赌钱输了,债主堵了门,爹妈没有钱救急,不想活了。
小青母亲急眼了:“平时你们连小青问都不问,看小青现在有几个钱了,你们都有过不去的坎了,救急不救穷,谁惹的谁撑,谁也别打这钱的主意,都给我滚!”
弟媳不敢跟婆婆犟嘴,但是敢守着寡姐指桑骂槐。家里来了客人,养的狗大黄汪汪乱叫,弟媳拿棍子打它,骂道:“叫什么叫,又没有人跟你借钱!”
小青觉得在娘家一天也不能呆了,她要出去打工。妈妈支持她,说在外边遇见好的,自己再找一个,人一定要好。小青心想还找啥,这把年纪了,又不能生孩子了,谁会待见自己呢?再说了,自己心里滴血,伤透了心的人,一点都没有成家的愿望了。
小青去了一座大城市,应聘家政公司当保姆,分到一个家庭,伺候一个卧病在床的女人。别的不行,当保姆难不倒她,做饭、洗衣、擦澡、拖地干脆利索,男主人对她很满意。
男主人四十多岁,是家公司高管,很有钱,回到家电话不断,很忙碌。但是女人躺在床上,卧病不知几年了,一个在场面上混得风生水起的男人,正当年的年龄,真地能忍得了寂寞?
果然,男人的本色尽显,能说会道,花言巧语,大献殷勤,好吃好喝,好穿好戴,小青早就料到他这一手,她知道自己压根配不上这男人,男人说娶她也绝不是真心,直接严词拒绝。男人碰了一鼻子灰,见不能揩油,就找借口难为小青。
小青已不是小时候的逆来顺受,要么娶,要么滚!她态度明确。男人见无空可钻,只好罢休,小青觉得尴尬,没法在这家待下去,这钱真不是好挣的,就通过家政公司辞了职。可是又能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何处是家。小青一时没了去处,随手翻查手机联系人,查到我父亲的电话,东扯葫芦西扯瓢,聊到我的情况,这才知道我工作的地方距离费城市只有两百多公里。
小青联系上我,要求我陪她去一趟费城,那个她曾呆过一年的地方。我说:“我去过那里,现在搞得很有规模,是很美丽的一个乡村,那里经过一条著名的费城七号风情公路,原来的运煤专线现在仍然开行绿皮火车,春季繁花似锦,秋季果实累累,如今可是旅游休假好去处。你可以去看看,最好周末过来,我有时间。”
多年不见,一见面我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小青。都说岁月不败美人,但是对于普通人,还是要败。她有了几丝白发,眼皮有点耷拉,手背干得像树枝。这是岁月赐予的礼物,不能拒收。
我导了航,抵达山村时,大军的母亲在家,二人相见,这位前婆婆笑逐颜开。婆婆赶紧给大军打电话,说小青回来了。大军一听飞一样的回来了,二人见面,相互打量了一会儿,都笑对方老了,不好看了。二人紧挨着坐下,聊一路的舟车劳顿。
小青问孩子来金现在的情况,大军说今年高考,平时孩子住校,如果想去的话咱们一起去,正好给他送点好吃的。
小青又问来金后妈的事,大军说别提了,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还不知道呢。早些年家里穷没有姑娘愿意上门,后来自己收贩卖山货早出晚归,忙得一塌糊涂,还没享受过生活,转眼就老了。
我听出来了,大军说的话前半句是真,后半句为假。有时候人很奇怪,遇到一个新的意中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和前任比较。绝大多数人都觉得后者不如前者。因为新人的好,一般容易被忽略,而新人哪里不好,却往往容易被放大。
这些年山里姑娘通过上学、进城务工,走出去的很多,村里哪有多少合适的姑娘?就是离婚的也都很抢手。大军这样的拖着个孩子,谁会愿意嫁他?他又怕后娘来了,再苦来金这孩子,耽误了他的上学,就迟迟没再成家。
现在小青回来了,大军的举动,殷勤得像狗迎接主人回家。小青估计也看出来了,还假装这么故意一问。婆婆笑容满面,眼角皱纹挤在一起,像秋冬盛放的菊花。
村前的漫水桥如今加了高度,拓宽许多,路面已经没有了水,载重卡车都过得去,铁路口实现了无人值守,安设了智能化交通信号。村小广场建成了雕塑公园,贴了许多红色的宣传标语,一片喜庆。
小青说她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让我先回去。
过了几个月,我跟小青打电话,她说孩子高考分数出来了,超过第一批分数线,想报考省城的大学。这边村里给她办了医保,村里缺少社区工作人员,她已经在村里上班了。
我放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踱步窗口向外望去,单位院子里高大的法桐枝叶扶苏,树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鸟窝。
记得以前职工将车停树下时,经常有大鸟在枝丫间摇曳,它们随地便溺,五彩的抛洒物落在车顶,经常干了洗不掉,所以园林绿化工人捣掉树上所有的鸟窝。但是,不知何时又被勤奋的鸟儿重新搭建。
客观规律被大自然反复验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动物也罢,人类也罢,大抵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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