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可悲是艺术穷的只剩下钱by廖伟棠
每年春天的香港艺术博览会,近年冠名Art Basel之后,俨然成为了瑞士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远东分公司(或者它自称的亚洲艺术盛典),除了在贵宾预展日吸引一众离岸资金躲税土豪之外,公众开放日也爆满,竟至于一票难求,充分满足了香港人以前只靠书展满足的赶集情结。
艺评人面对如此盛典,未免尴尬,因为“你认真你就输了”,你如果要在一个本质上是散货场的场所寻找艺术并且试图忽略价格因素评论之,或者你从艺术生态学的角度把其整体视作一个有机的现象剖析之,结果会是同等的无效。
因为博览会的确只依循资本的逻辑,无论它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艺术,它偏偏就是和艺术无关。艺术市场的逻辑是野蛮的,它只直接押注(不是评估)商品的增值可能,类似于楼市中学区房一类的投资,是建立在消费者的观念盲从上。而且艺术市场的运作更狠一些,它可以不依赖天时地利政策而自行创造出价值指引:你必须买我,因为我符合了某某与某某主义,因为我反思了身份与国族巴拉巴拉,潜台词是我是自带学区的学区房,将来你要转手的话有的是证书来保证增值。
当代艺术沦落到脱离了阐释就无法证明自己的意义这一地步,其可悲艺术家当然是假装不知道的。在Art Basel走一圈,所见艺术商品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是走终南捷径的皇帝新衣型,满嘴大词、规模粗大、把简单的学术概念吹得天花乱坠,极度渲染自己的出身和集体记忆,一般出自中国及某些泛政治化国家的艺术家之手。
二是奇观化,这种艺术家算是秉承了中世纪兼任朝廷弄臣的艺术工匠传统,善于把小聪明、小理念以最具像的形式制作出来,用料和手工都颇见诚意,虽然那些名为装置的小玩意其实是高级玩具,但他们起码不像前者骗人,起码你能把玩为之一乐。
三则罕见,就是难以阐释、甚至对游戏规则略带挑衅的艺术品,当然它们较难在博览会遇见伯乐,它们的作者也往往不好意思回到卖场认亲——对这些艺术家我保有较大的敬意。
钱,的确是艺术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我也反对那种要求艺术家一定得穷困潦倒不食人间烟火才能证明其纯粹的谬论。然而把Art Basel认可为艺术盛典的媒体论调,相当于把艺术的标准直接交给价格标牌来判定,某些香港媒体最实在,单纯得近乎高级黑——往往就是罗列一番最高价作品的金额让老百姓们乍舌一番便算。艺术家表示了难堪,看客们表示了过瘾,资本在点钱,但这就够了吗?
本届Art Basel Hong Kong,香港艺术家参展的依旧很少,但恰好有一件艺术品算是触及了上面的问题。程展纬的《解款车》,这是一件典型的“现成品艺术”(Readymade Art)——香港常见的拾荒者装满了纸皮的铁轮车,它置放在会展中心满场的珠光宝气当中非常突兀,甚至使那些“艺术爱好者”深感不安,我在那里停留了五分钟,没看见人流中有人也为此停留,也许他们以为这是前一晚布展后清洁工人遗留的废物吧。
艺术家在他的脸书上如此自述:“展览中有一收藏品‘解款车’是我向大埔的关伯伯购买的,原本一整车纸皮市价只值50元,伯伯却把它们细心切割砌成整齐的模样,好像解款车一样,他依据的不是当代造型艺术的美学,那是生活的实用想法,就是害怕搬运时翻跌了纸皮,我面对这‘作品’好像看见一手紧握50元的碎钱的不安。解款车总是要跌钱,几百亿碎钱。”
当然,艺术品的呈现形式以及自述的最后一句话,阐明了程展纬的立场和一以贯之的艺术取向:对社会不公议题的介入。“解款车”有多重隐喻,对于原作者关伯伯来说这一车纸皮就是他的生计所系,“跌钱”除了指向香港前两年一桩解款车中门大开一路撒钱的新闻,也指向近年多项大型基建挥霍无度的任性。
不过公众关心的还是艺术品的价钱问题,于是乎艺术家表明这件“作品”如被收藏,收入将一分为三,画廊、艺术家与关伯伯公平分配。然而这并不能打消某种质疑:为什么市价50元的纸皮,放到了Art Basel就能卖数万数十万元呢?——其实,引出这个问题恰恰是程展纬这个作品的深度意义所在,其力度不亚于表面的社会批判。
这涉及到艺术市场的暗黑逻辑。艺术市场在当代近百年的资本苦心运作之下,已经圣殿化了自身,它成功地转化了人们对一两百年前梵·高等穷艺术家的负疚感、强化了人们对高深艺术的自卑感,因而得以垄断艺术标准话语权。
有趣的是Art Basel期间,朋友圈一度被这么一条刷屏:《农妇200元一幅作品PK周春芽RMB500万+大作,引激烈争论!当代艺术又被打脸?》,朋友们都看出了这里面的炒作意图,勿论是为了捧素人艺术家王珍风还是为了黑艺术大腕周春芽,但我们必须表态的不只是王珍风的画与周春芽的画哪个更好,而是要面对为什么“一般艺术品”与“著名艺术品”之间的差距需要用几十万倍的价格差来显示?
抹去名字,就画论画,周春芽的桃花的笔触表现语言更为丰富,色彩的波动与跳跃更有力量,这是明显的,而王珍风则以不守规矩的构图、直率的情感动人。两者确有差距,但绝不至于是几十万倍的差距,如果把几十万倍的价格置换成几十万倍的价值判断,那不但是对王珍风的侮辱,更是对艺术的亵渎。
那条朋友圈文章达到了为王珍风抱不平的效果,但却把攻击的矛头单纯指向了周春芽,对周春芽也是不公平的——也许周只是那个庞大的资金游戏当中一颗关键螺丝钉而已,他顺水推舟,不等于长袖善舞。批判一个赌徒明显比批判一个赌场更方便和安全,那篇文章同样是投机。
穷得只剩下钱的艺术,最终这些表面的既得利益者艺术家们也将成为受害者;相反,注定难以出售的,如程展纬的《解款车》,因为其难以市场化而能保持它批判的硬气。也正因为前后者的同时存在,艺术与金钱的关系仍然得以凸显其尴尬,这也未尝不算是揭示了这个镀金时代的精神特质。
出处:http://dajia.qq.com/original/category/lwt160328.html
我只是辩论搬运工
----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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