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恩娣眼里,父亲是严肃的,但有一件事却让恩娣明白,父亲严肃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滚烫的心。
那天,恩惠与祖母在下台坡剿靶子,恩娣想帮着把绞好的靶子搬到灶门口,跑到阶梯的时候摔了一跤,眼睛撞在阶梯的砖角上,殷红的血流了一地,祖母吓慌了,颠着小脚跑到恩娣身边,抱起恩娣,按着流血处,对恩惠大声叫到:“快去田里喊你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看到满头都是血的恩娣,撕下一块破布将恩娣的头包住,把恩娣放在脖子上,飞也似的向公社的医务室跑去,可医生说没破伤风针了。又转身往镇上的医院跑,脚趾都踢破了,恩娣抱着父亲的头,父亲的汗大把大把地流进恩娣的手心,口里气喘吁吁地叨念:“我儿的眼睛千万不要有事啊!”到了医院,医生说:“幸好没撞到眼珠,只是眼角撞破了,要缝好几针,可能会留下记。”父亲舒了一口长气道:“谢天谢地,眼睛没事就是万幸!”
一直到现在,恩娣的右眼角都留有一个两厘米长的疤痕,父亲焦急的面容也像这疤痕一样,永远地刻在了恩娣的心里。
下雨的时候,屋里到处都是漏子。晚上,帐顶上接几个盆子,照样还是有水滴下来,千旺与母亲睡一头,恩娣与父亲睡一头,父亲把恩娣揣在怀里,尽可能地放在比较干的地方,将破被子裹得紧紧的,恩娣感觉好暖和。一直到长大,恩娣回忆起父亲温暖的怀抱都眷恋不已。
后来,队里允许一部分劳力出去搞副业,按月缴一定的钱给队里,为了节约一个人的口粮,父亲毅然报名出去打渔,每次打满满一筐鱼回来,父亲就首先挑几个大的给祖父祖母煮汤喝。其他的全部卖掉换钱。对一旁馋得流口水的几个孩子说:“你们祖父祖母年岁大了,吃得一年是一年,你们以后有的吃。”在这种日子,对自己的父母孝敬到这个份上,全村恐怕只有恩娣的父亲才能做到。
接下来发生的几件事让恩娣怎么也不能释怀,同时也明了自己的亲人们在当时受到了怎样不公平的待遇。
那天天热得难受,晚上屋里像个大蒸笼,不能睡人,恩娣一家就全部在外面搭铺睡,母亲病了,逢上生产队里正忙的时候,早晨四五点钟的光景,下放到村里的李主任就喊母亲出工。
“我今天病得厉害,实在撑不住,能不能不出工?”母亲呻吟着问。
“不行,死也要死在田里!”那人没有半点商量余地,边说边把母亲从蚊帐里拖出来。
“我母亲烧成这样,会出事的!”姐姐哀求的声音。
“小丫头片子少管闲事!”那人瞪了姐姐一眼吼道。
恩娣想,母亲病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休息?好担心母亲会倒在田里,真不知道母亲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再有一天,千文拾了满满一筐粪,交到队里时,那记工员竟不分青红皂白,说他是偷的,一把倒进了队里的大粪坑里,一分工也没算,千文气得哭,父亲去辩,那人对父亲吼道:“你个地富分子不老实,小心老子告诉上面斗死你!”
恩娣父亲可不怕他吼,与他据理力争,还是没把千文的公分补上来。
公分是一回事,恩娣父亲主要是不让他们玷污自己孩子的名声。
还有一天,半夜里,全家人睡得正香,听到噼里啪啦的拍门声,一家人都被吵醒了,开门一看,是隔壁的刘队长。
他气势汹汹地问:“老头子呢?”
“在睡呢!”父亲指了指侧旁的门。
“赶快把衣服穿上,跟我走!”队长一步跨到祖父房里命令道。
恩娣疑惑:“这么晚了要祖父去干啥呢?”
祖父被带走后,一家人都没睡,像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祖父被抓进了村里的班房,说是地富分子不老实,还写反动诗。
隔天,祖母做了饭,叫恩娣送给祖父吃,恩娣去了才知道,那是村子一个干部的家里,祖父被关在一个小房里,恩娣送去的饭,祖父一口也没吃,只是叫恩娣明天来时带一根绳子给他。
恩娣回家告诉祖母:“祖父要一根绳子。”
祖母听后呜呜地哭起来了,恩娣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吓得不知所措。
父亲似乎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赶到班房里与祖父说了一个晚上的话。
后来恩娣送饭去,祖父就开始吃了,再也没提要绳子的事。
恩娣稍懂事后,才从哥哥的口中知道:那天祖父关在那人的房子里就叫坐班房。前一年大年三十,队里派祖父一人去外面守船,祖父想到别人都在家里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过年,自己一人在这荒郊野外,凄凉寂寞,不禁悲从中来,写了一首感怀诗,邻队的一位朋友非常欣赏,妄形吟诵时被大队的一个小干部抢过去交到了上面,才导致祖父遭此一劫。可怜祖父一介书生,哪受得了这等侮辱,想到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父亲赶去是这样说的:“您死了自己是可以得到解脱,可您想过您的孩子们吗?上面会说您是畏罪自杀,您所有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都会加到您的孩子身上。”一语点醒梦中人,祖父想:“再怎么遭罪也不能连累自己的孩子们。”于是,忍辱偷生地活了下来。
日后,只要队里开会,祖父就会挂着牌子,低着头站在最前面,面对群众接受批斗。祖母知道祖父生不如死,常常一个人偷偷地抹泪。
父母默默地做事,哥哥弟弟也老实了许多。听说哥哥在学校里总被那些贫农家的孩子欺负,叫他是“地霸子”,放学时拦在路上殴打他。
再怎么饿,她们一家都能撑下去,这精神上的摧残却让她们度日如年。面对这一桩又一桩不公平的待遇,小小的恩娣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祖母做事的时候,她就依葫芦画瓢,什么事都学着做,尽可能地替自己的亲人们分担一点是一点,对村里的干部,总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抵触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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