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时空的思念

作者: 毕秀敏 | 来源:发表于2018-04-09 05:46 被阅读86次

           

    隔着时空的思念

         

    清明节的早晨,恩娣坐在老家的客厅里,望着落地玻璃门外被狂风卷着胡乱摇摆的树枝,听着乒乒乓乓雨打窗棂的声音,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是恩娣有生以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一九八八年九月,恩娣刚上高三,在校住宿。教师节那天,正好星期六,不上晚自习,她想回家看看,顺便带点日用品到学校。

    刚到家门口,就看到坐在堂屋里的父亲,恩娣吓了一跳,正想躲开时,父亲叫住了她:“回来就回来了,畏畏缩缩干什么?”

    “您怎么回来了?”恩娣怯怯地问本应在外地经商的父亲,都不敢正眼看他。

    “身体出了点状况,回来检查一下。”父亲轻描淡写地说。

    恩娣这才抬起头看父亲:瘦骨崚峋,面色暗黄,背也过早驼起。

    近三年恩娣很少与父亲正面打交道,她怕父亲。

    自上初三后,恩娣因偏爱文学,成绩一路下滑,父亲失望、担心、自责。于是给恩娣约法三章:

    要彻底铲除,妄想立足于所谓文学创作的严重错误思想;

    杜绝对学友利用书信往来,讲求写作与交往的虚名;

    不要看不适应学校正式功课的课外书籍以及影视歌舞戏剧;

    恩娣想: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但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出来,于是只好躲。

    父亲在外经商,本来回来的时间就少得可怜,加上恩娣在校住宿,知道父亲要回来时,恩娣是绝不回来。

    这样一躲就是三年,父亲的面容一直定格在恩娣的童年里:

    那时父亲身材修长,浓浓的眉毛,大而深陷的眼睛,瘦削的脸上颧骨明显地凸出,一年四季理着平头,他总是沉默着,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孩子们。眼睛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熠熠生辉。

    而如今,父亲竟变成了这幅模样?恩娣的心针扎似地疼。

    哥哥坚持带父亲去武汉检查,看样子病情一定很严重。带着祈祷与担忧,恩娣来到了学校。

    到了学校的恩娣想:父亲一直担心自己的学习,如果自己的学习提上去了,也许父亲的病会好。于是决心按父亲说的做,暂时放下文学梦,好好学习。精神是前所未有的好,效率是前所未有的高,同学与老师们都为她高兴。美好的前途在向她招手。

    命运总在人最得意的时候,冷不防给人致命的一击。正当恩娣满怀憧憬为自己的前途奋力拼搏时,一场几乎置她于死地的灾难已悄悄来到她身旁。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午休时,恩娣想到在小商品市场摆摊的姐姐那打听父亲检查的结果,顺便叫她给自己带点米来,可到那时,哥哥姐姐都没出摊。正纳闷时,堂妹走过来说:“姐,伯伯在武汉回来后就住进了三医院,你快去看看吧!”

    恩娣顾不上回应堂妹就转头往医院跑,刚上楼梯就碰到哥哥姐姐搀扶着父亲往下走,见到恩娣,父亲一惊,随后微笑着问:“你怎么来了?” 

    “我去市场找他们,都不在,妹妹说在这,我就过来了,您怎么样?”恩娣看着哥姐对父亲说。

    “我这没事,不过是轻微的肝炎,你搞你的学习,不要为我分心。”父亲轻松地说。

    恩娣心里虽然不踏实,但考虑到父亲在担心她的学习,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养病后,迅速回到了学校。

    回到学校的恩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如果是轻微的肝炎,干嘛还要住院?哥姐的神态为何那么凄凉?勉强挨到了周末,回到家里,他们都在医院,弟弟这个星期也没回来。家里空荡荡的。恩娣问堂姐:“我父亲到底是什么病?“

    “伯伯得的是癌症——肝癌晚期。你还不知道吗?”  堂姐红着眼圈说。

    癌症?!怎么可能?父亲才四十八岁,他的好日子还没开头呢?

    知道真相后的恩娣无论如何是学不进了,满脑子不详的预感,夜夜做噩梦,梦到父亲死了,自己哭得死去活来,醒来枕头全部是湿的,头昏脑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感到不满。

    她想起那天父亲在医院里骗她的话,父亲是了解她的,知道她禁不起感情的失落, 可现在她即将要面对的,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也无法承受的失去。

    对上大学,恩娣一直有种逼着上路的憋闷。她骨子里喜欢散漫、自由自在地写作、生活。但她不想家人为她担心,失望。而让他们安心的最好途径就是上大学。所以她一直强迫着自己,企图展现一个最好的自己在他们面前。可在这关键的时刻,父亲却等不得了,要离她而去。

    以前,父亲虽对她严厉,但始终是她坚强的后盾,她相信终有一天,她会看到父亲在她面前舒心的笑。可现在,她看到的只是绝望。先不说能否上大学,就是上了大学又怎样?父亲看不到不说,昂贵的学费没有了父亲谁来付?在昏昏沉沉中,她有了一个明确的决定,提前下学,多陪父亲一天是一天。

    她想起了中考前母亲找算命先生给她算命时,瞎子瞎款的话,说她怎么也上不了大学,以前不服,现在相信一切都是命。

    回到家里,恩娣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细心照顾父亲。给读高二的弟弟写信,让他安心学习。

    恩娣回家快一个月的时候,父亲竟一天天好起来了。恩娣心里暗喜,莫不是老天见他们虔诚,可怜他们,就让父亲康复起来了吧。

    母亲与哥姐要做生意,田里忙不过来,一连晴了好多天,油菜苗快要干死。父亲想恩娣把农活做会,要亲自带恩娣去浇水。

    恩娣挑着水桶与父亲一道来到田里,走过窄窄的田埂,来到宽阔的油菜地,一颗颗油菜苗被毒辣辣的太阳晒得恹恹的,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见自己的庄家危在旦夕,父亲发出一声叹息。恩娣赶忙在就近的沟里掏满两桶水,用扁担两头的钩子勾着,担上肩,朝田里走去。刚走两步,一个趔趄,连人带桶一起翻到了沟里。父亲艰难地奔到恩娣跟前,拉过恩娣的手说:“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不要紧,我慢慢适应就好了。”    见父亲眼里有泪光在闪,恩娣顾不得疼连忙说。

    在恩娣的坚持下。好不容易把水浇完。恩娣热得两脸像血泼了一样红,人也快散架了,心里却很兴奋。第一次让父亲亲眼看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事,她感到安慰。她要让父亲知道她是能吃苦的,她要把过去对父亲的亏欠一点点补回来,她要做父亲的好女儿。

    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恩娣只想父亲能够好起来,灶台边,盆子里,田地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原打算回家后好好整理以前的文章,坚持每天写日记。保持与同学书信往来,读大量文学书籍。现实是哪一件都没做。不是她麻木了,是父亲的病像个定时炸弹时时提醒着她。她怕自己稍一疏忽,这颗炸弹就爆发。父亲就会走远,永远不回来。自己也会跟着粉碎。她没有时间做梦,没有精力回顾。当然,如果这样能换来父亲的康复,她认为值!

    时间一晃到了十二月,市场上更换摊位的时候到了。父亲现在除了不能干重活,看上去完全像个健康人,可以帮忙看着家里,还给一直没回家的弟弟写信。田里的活也结束了,父亲与母亲商量着让恩娣学做生意,恩娣以前是特讨厌做这一行的,但现在,为了生活,她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恩娣没多久就适应了做生意。

    不管是恩娣,还是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管她们身在何处,在干何事?心中始终放不下的还是父亲。她们都在祈祷,祈祷父亲的病能够康复。

    可是,上帝如果要捉弄人,祈祷终归是苍白无力的,鹅毛班的大雪淹没了她们唯一的奢望,

    父亲的病突然出现一系列新的反应,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

    天虽冷,恩娣的心更冷,陷入深深的担忧与恐惧中。

    为了生活,恩娣强撑着摆摊,才摆几小时,堂哥就通知恩娣收了去医院。

    一定是父亲不行了,因为所有的伯伯叔叔堂哥堂姐都收了,甚至连读书的弟弟也排人去找了。

    走进病房,母亲已彻底崩溃,呜呜地哭起来了。恩娣知道母亲常流泪,但像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母亲见恩娣来了,叫她叫父亲,她心里上百遍地在呼唤她的父亲,但她叫不出。只好默默走到父亲身边,怀着万分痛苦的心情,凝望即将离她而去的父亲,父亲侧过头来,吃力地望着她——似乎在向他的女儿告别。此刻父亲的肝部已开始疼痛,鼻腔也流血不止,也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边吩咐人借板车,边忍不住放声痛苦到:“我怎么死得这么不光荣?上有老,下有小。” 

    恩娣的心刺骨地疼,她用手抹去父亲的泪。父亲再一次望了望她,似乎要努力记下女儿的面容。面对此情此景,所有的亲戚都哭了。恩娣知道,她倾刻就要失去自己最不能失去的人——她的集智慧、勤劳、坚韧、善良、大度、正直于一身的父亲。

    父亲抬回家后,就一直吐血不止,一直不知道实情的弟弟突然见到父亲这幅模样,伤心得像个傻子一样嚎啕大哭。晚上,他们谁也不肯睡,跪在父亲身边一个劲地哭,除了哭,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仿佛只有哭才是他们最好的发泄。

    第三天晚上(即农历八八年腊月十二),晚上十二点,父亲叫恩娣兄姊四人靠近些,忍着剧痛对他们说:.

    “我一生为人正直,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我这一走,可能给你们造成不良后果,认为好心没有好报,干脆心狠手辣,图个自己享受。千万不可这样,你们若是还有父子之情的话,你们就用善心对待别人,我虽没什么好结果,但至少别人不会笑话你们,认为你们活该,相反,别人会同情你们。”

    “还有我治病欠下的债要一五一十地还清,不要耽误了别人。再就是你们母亲,虽是女人,但有男子之才,你们日后一定要尊重她,孝敬她。好了,我想说也不能多说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我们哭泣的脑瓜如弹簧般点鼓着。

    十二点三十五分,父亲吐完最后一口血,在年迈祖父的抽泣声中,在苦命母亲的哀鸣声中,在四个儿女的痛苦声中,在众多亲戚的悲伤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结束了自己心酸而短暂的一生。

    恩娣睡在父亲身边,没有了眼泪,她想着小时候父亲把她揣在怀里睡觉时的温暖,今天,她要用自己的体温,让父亲冰冷的身体暖起来,她要好好抚摸这平时不敢碰触的严肃面容,她有千百个疑问要问他 : 为什么不给机会她报答他给她的一切?为什么不等到她幸福快乐的那一天?为什么走得这么早?来不及告诉她,来不及告诉她他就走?她又把脸贴在父亲胸前,紧紧抱着这个给她生命的男人,这个一身勤苦正直饱尝人间心酸的男人,这个总是严格要求她,对她冷若冰霜,内心却无比爱她,对她寄予无限希望的男人。此时是她们靠得最近最亲密的时候,她多么希望这是永远而不是永别!她爱他,她多么舍不得他离开她。然而,命运只给了他们这短短的缘分。她知道,往后的日子里,没有这个男人的日子里,思念与疼痛将与她如影相随。

    父亲走了,带着无数个问号,带着最大的遗恨,不情不愿地走了。好长时间,恩娣头是木的,心是乱的,身是软的...

    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常因他的过于严肃而暗生敬畏,也因父亲严苛的要求而深感委屈,可现在,就连看父亲一眼的机会都没了,想聆听他苦口婆心的教育,更是异想天开了...

    此后每次走进那条小路,恩娣都会绕道迈进那块麦田,在杂草与冷碑为伴的父亲身边躺下,久久地不想起来。每次每次,泪水都会穿过她的脸颊,淋死她的衣襟...

    时至今日,祖父早在父亲走后两年,因忧思成疾,饮恨九泉,追随他最爱的孩儿去了!恩娣他们也在母亲含辛茹苦中,在孤立无助中,以父亲为怀,磨练出了自己独立自强的个性,一个个成家立业,她们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才,母亲的脸上也有了欢欣的笑容。连旁人都禁不住感叹,恩娣他们个个都过得好!

    恩娣想 : 父亲若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外面的风还在呼呼地刮,雨还在哗哗地下,恩娣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泪水滂沱。

    哥哥打来电话,说雨恐怕停不了,去祭祖吧!

    今年是她们为父亲过的第三十个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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