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残阳西沉,染得云朵像鱼儿的鳞片一样,一层接着一层,交攘处泛着红晕。湖边一排杉树被拉长了身影,直冲向湖中间,一只翠鸟立在荷梗上,而荷叶和荷花早已连影子都枯了,周围只留得一片茫茫的湖水。
湖水渐渐没了颜色,变暗变黑。房子只能见到轮廓,还有前面凸现的一些小山包,像在地平线上勾勒出的几笔,夜幕降临,终于将它们全给遮住了。
天黑了!不觉中,天已经黑了。
我叫老殷,今年八十三岁,身体还算不错,胃口挺好,一餐能吃三碗饭。除了去年年底检查出有高血压,需要吃药,平日里也没怎么上过医院。
这个姓很少,方圆十里也没同姓。我爷爷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搬到了洞庭湖畔,就在这里扎下了根。记得以前有本祖谱,糊里糊涂的就不见了,到后来也没能找到,干脆就想,“爹妈在哪,根就在哪。”
后来,爹妈都埋在了门前的阴山上。
爹妈很勤劳,一生节俭。生下了我们兄妹三人,还没等我们各自成家就相继去世了。还记得爹带着我干过一件最大蠢事,是将门前一大片空地挖成了一个池塘,堆成了高高的地基。“以后你的房子就建在上面,南风大还不怕水淹。”他对我说。
我在地基上建了一座土砖房,老房子让给了二弟。南风徐徐迎来,雨水流进了门前的池塘,池塘的水满了,它顺着阴山旁的小沟通向湖中。而爹妈没能看到这一切。
2.
土砖房能遮风挡雨,不过上面盖的是稻草,稻草只能用一年,久了就会腐化漏水。
到了晚秋,露零白草,树叶泛黄。
我在门前晒干一捆捆的稻草,小七和二弟就来了。小七住在我屋后,下一个坡就到了,他从小就是我的跟屁虫。二弟有喘病,干不得重活,也吸不得灰尘。
“二弟,你在下面把草捆好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俩。这点活,两天完工。”小七身体很壮,一个夏天晒得黝黑黝黑的,他拍着胸膛说。
女儿们在草堆里钻进钻出,头发和身上粘满了枯草。她们听说了《封神榜》后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殷纣王”。当然,她们是不敢当面叫的,怕被打。我很少动手打她们,只是喜欢红着脸骂,这时她们会微微地动着嘴皮,好像在说:“纣王!”
小女儿最调皮了,这一招对她没用,她会学着我的样,闹得两个姐姐也笑了。她妈妈就会在一旁边说:“骂人小声点,别吓到她们了!”小声怎么叫骂人呢?
秋高气爽,一入黄昏,气温骤降。和场上架起一口大锅,三家人围在一起,锅里的鱼汤在翻滚,底下不停有人添着火。
晚上我们一家住进了盖好的那间小房间,清鲜的稻草香飘了一夜。
3.
第二年春天,那口锅被人抬走了,被拿的还有火钳,铁锹。说是要搞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
铁都扔进了炉锅里。大伙都集体劳动,按工分吃饭,每餐都有荤。劳动力多的家庭每天都能吃饱饭,像我和小七这样的,两个劳动力的工分要养活五六个人,日子过得越来越难,到了下半年,一周连一次荤也没有了。
女儿们饿得面黄肌瘦。小七家里更惨,两个儿子正长着身体,肚子像永远都填不饱,两个老人家拖动瘦弱的身体,苟延残喘的活着。二弟家还好,小孩少,一家人的饭量都不大。
“不能这么等着饿死!”我对小七说。
小七一脸的无奈,随后又摇了摇头,显然在这种时局里,空有一身力气没地方使。
这个冬天,要干的活很多。女人们把田里的野草拔得光秃秃的,男人们把水沟里的淤泥清到岸上,再将路修平。田间已没了农作物,更别说吃的了。
我看向稻田尽头的湖面,于是来了主意。
4.
大队长被我说服了,让我带着小七和二弟去湖里挖莲藕,如果每天能完成两百斤的任务,有双份的工分拿。
二弟力气小,才一小会,就喘不上气。小七也没掌握要领,挖出来的全是断的。他俩干了半天,来了脾气,“人家都坐在田梗上玩,就你傻,带着我们到这冰冷的泥里挖藕,一天可是两百斤啊!”
我对他俩说,手里的活却没有停下来,一条三米长的莲藕眼看就能拉出来了。“双份工分能多挣三两饭,家里就会少一个人饿肚子。我们仨还能吃藕充饥,这是好事,上哪去找?田里?田里连草都没了。”
后来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二弟在湖边围好一个圈,将里面的水舀到外面,有时还能抓到不少鱼。我一天能挖一百五十斤藕,我们将鱼和多余的莲藕埋在泥坑里,到半夜时再来取。小七家里有个很大的尿罐,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我们将它洗了洗,每晚拿来炖藕和鱼,刚开始几天,汤中还有一股尿骚味,煮的次数多了,骚味也就淡了。
大队长对我们三人的表现很满意,为食堂解决了一道菜,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它不光是一道菜,关键是能填肚子。
最坚难的三年饥荒来了,食堂里只有两餐吃的,跟米汤一样稀。不喝还好,喝了更饿。二弟身子弱,再加上营养不良,最终没能挺过来。他埋在了爸妈的坟旁边,跟爷爷奶奶的坟连成了一线。
小七又添了两个小孩,一家人饿得哇哇叫。生产队不让开小灶,那一点米汤连小孩都吃不饱,更何况大人。
每天半夜时分,我偷偷地溜进的湖里,终于让大家都活了下来。用小七的话说,我救了他们一家。
5.
刚过了饥荒,妻就得了肝病。不久后也葬在了阴山,坐在家门口也能看到。
后来,女儿们大了,都嫁得很远。小七也被儿子接到了城里,几年难得回来一次。他家的房子栖满了爬山虎,大门也不可见了,野草长满了庭院。而二弟的家,早已塌了几年。
我用一生的积蓄盖了一栋红砖瓦屋,屋前的池塘里种满了荷花,堤坡上栽了三株桃树,三株橘树,三株柚子树。
树下跌落着花瓣,一群小鸡在啄着菜叶,小黄趴下树荫下打盹,待明年,柚子树也快结果了。
小黄很聪明,有小孩子来偷果子,它就会扑上去叫,但不咬人。吓得他们拼了命的跑,到了路对面,没偷到果子的孩子就会说。“殷老头的狗,怎么还不死?”
不知是我的寿命太长,还是狗的寿命太短。我将它埋在了那颗最大的桃树下,桃子挂满了树枝。
6.
小七被他儿子拖回来时,已经变得僵硬了。放在那间发霉的老宅里,院的的野草被除得很干净。一个大棚搭在那里。
我给他烧香作揖后,看了他一眼,那脸瘦得让人不出了,也是,最近一次见面也是在五年前。
我这一生啊,经历了许多生离死别。像小七这样离去,也是一种喜事。
在小七的棺椁旁,我倒上了一杯酒为他送行,哪知酒洒到了一个女孩的脚上。刚要道歉,旁边一个男孩拿起一碗扣肉泼到我脸上。
这下更好,不用道歉了,只是可惜了这盘好肉。要是小黄还在就好了,掉在地上也不会浪费。
油流进了眼里,让我看不清人。只听到“啪”的一声,“跪下!”听声音好像是小七的大儿子。
接着,又是一阵“嘭嘭嘭”声。
等我擦完眼,地上跪满了人。这是怎么回事,小七躺在里面,你们跟我磕头做什么?
“殷伯,我爹在世的时候常对我们说,我们一家人的命都是您给救的,他的遗言就是要埋在您家门前的阴山上,这样离您也最近。”不得不说,小七他儿子说得我都要落泪了,到底是个文化人。“这是我小孙子,不懂事,让他给您跪一夜。”
我叹了口气,“谁没有年轻冲动的时候呢?这一点很像小七小时候,跪一夜就不用了,跪半夜吧!”
那男孩被他爷爷骂哭了,听我这么说,白眼泡在泪珠里。
“这孩子,像小七,犟!”
月光如水,岑寂地轻拂着大地,像是给上面覆了一缕白纱。远方白茫茫的一片,那里曾经是一片湖泊,周围矗立着几十株杉树。
门前阴山的角落里又挤进去一座新坟,是小七的。原本密集的地方,显得更热闹了。
我突然有了一种急迫感,我再不死,那里就没地方埋了。
可我刚刚还能吃下三碗饭啊!这一下子怎么死得了?
网友评论
这故事一定有原型。
有两个错别字,“吃不饭”、“这上点”。
还有一个就是83岁那个年纪应该叫爹娘或爹妈,叫爸爸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