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虽然有人觉得快有人觉得慢。譬如一年时间，有人感觉转瞬即逝，有人感觉度日如年。岳父显然是属于后者。
岳母患癌去世已满一年了。我和爱人在周年祭日的头天晚上赶回鄂西北老家。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将近九点钟了。
秋雨正淅淅沥沥地下着，气温骤降，不过相较于立秋后依然燥热的武汉要舒服得多。岳父的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着昏暗的灯光。我推开门的刹那，七十五岁的岳父正坐在桌旁低头扣手机。他猛一抬头见是女儿女婿进屋了，略略有些惊喜有些慌张。虽然他早已预知我们在这个时候到家。
“老爹咋不开电视呢？看啥节目不重要，重要是制造个响动。”我说。
“我一个人不看电视，有手机就行了。”岳父说着又瞟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我也跟着瞟了一眼，手机里是直播视频，视频里的女人正流畅娴熟地吆喝着什么，我一时没听清楚。
“老爹比我强啊，还会看抖音直播呢！”讲真，我手机上至今还没有下载安装任何短视频软件，包括抖音、快手、小红书等。我这会儿忽然感觉自己out（落伍）了。
“在手机上看视频直播有返现，每天都有一块多钱，满十五块提现。我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坐着也是坐着，”见他这么说，我和爱人都没再接话，短暂地沉默了。
这会儿我能说什么呢？套用著名作家刘震云的“车轱辘话”：他孜孜不倦地刷着手机是为了每天有一块多钱的返现，却又不是为了那一块多钱的事，而是为了以每天一块多返现的噱头去消磨掉他乏味的漫长而又没有目标没有质量的日子。
我又何尝不知，每月拿着三千多块退休金几乎分文未动的岳父哪里是冲着每天一块多钱的返现去刷视频。自岳母患癌去世后，落单的岳父是真的孤独寂寞。女儿（我爱人）不在身边，俩儿子也都人到中年各自另立门户各自忙着各自的营生，而且各家住房都隔着一段距离。再加上老中青少几代人饮食习惯差异，他是真的没法跟儿孙们在一个锅里吃饭，所以大多日子，他一人在这破旧的已住了几十年的屋里待着，饿了就自己动手弄吃的。而且一煮一大锅米饭，下饭菜也是做一次就有能吃好几顿的量。
据相关部门调查研究显示，全国老年人中有超过65.8%的单身老人感到孤独。不知道那些孤单老人是否也像我岳父一样大多时候都是在吃剩饭剩菜。
“老爹可不能长时间坐着不动啊，这样体质会下降得快。每天都该规律地出去走走转转，活动活动腿脚。”自我和爱人进门后岳父就坐在桌旁没起过身，我看到在岳父屁股下的老式木头椅子上垫着两层棉垫，棉垫上面另外还加了一块厚厚的泛黄的海绵。久坐不动腿脚功能会进一步退化，我忍不住又提醒一次。虽然叮嘱诸如“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在我们平时的视频通话中不知道已说过多少遍了。
“我腿脚不便，不想出去走”。岳父盯着手机喃喃地说，算是对我对于他健康担忧的回应。我知道，岳父腿疼是老毛病了。几年前因为脊椎压迫下肢神经几近瘫痪在床，被他小儿子紧急送到市里大医院做了脊椎手术并用钢板和钢钉加固，才得以维持到现在。
那时候，岳母还健在。七十多岁的岳母（岳母大岳父三岁）全程在医院照顾岳父，她每天悉心照顾着老伴的饮食起卧，包括脊椎手术后一连好几天卧床大小便。那时候，岳母自己还丝毫没有患病征兆。万万没想到，从精神状态和行动麻溜上看着比岳父要健康的岳母却走在了前头。岳母从查出患癌到去世只有十个月时间，亲戚朋友老老少少以及左邻右舍都还没反应过来，甚至不相信。那段时间，岳父仿佛一下子瘦了许多也老了许多，他几乎天天背着老伴偷偷抹泪。以左邻右舍的话说，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经常是老伴精心地把饭菜做好，盛到碗里，端到面前，他要么拉长着脸说不饿没胃口吃就拒绝接碗筷，要么吃几口就怒目圆睁地说饭菜咸了淡了硬了软了反正是不合他口味。岳父时常对岳母横鼻子竖眼甚至骂骂咧咧，直到得知老伴的病已无力回天时才慌了神。
“你妈要是走在我前头，不管咋说她也算比我有福。她走后我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在岳母住院期间，岳父这话当着他女儿面说过好几遍。
岳母落气后在行将入殓之前，腿脚不便的老岳父找来一条新毛巾端一盆清水，含着泪水，一遍一遍地擦拭棺材板的情形我至今清晰记得。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棺材板有灰，不如说是他心里有愧。夫妻几十年，老伴跟着他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罪，没落下他的好倒是落下他的许多抱怨和谩骂。年轻时，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向也是常见的。
有人说，宇宙万物都遵循着守恒定律。诸如生命、能量、财富和幸福等等。用力过猛的人生注定有灾难；过早透支财富的人终究会被贫穷困扰；过早透支幸福的人终究会被不幸缠绕。
修福惜福，方才享福。
眼下，老岳父像失伴的孤雁，常常在心底里哀鸣，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抹泪。想到这里，我很能够理解他每天不停歇地刷着手机短视频，与其说是为了每天一块多钱的返现，倒不如说是为了在精神上麻痹他自己，在叽里呱啦喧闹糟杂的视频里暂时忘却孤独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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