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红色的婚袍,红色的盖头,在红色的灯下,那红颜似晚霞,步步生莲花。
老和尚下到一半,看见了红得煞人的她,如同被天外炮火洗礼下的孤楼,应声而塌。
这种自然而然的出场让小和尚略微失望,简直太不曲折了,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走了进来,没有一点铺垫,感受不到丝毫高潮。旅程的结尾,应该要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意外感的,意外地获得了经验,意外地获得了伙伴,意外地获得了升华。但往往心里期许盼望的意外最后其实再平淡不过了,自己心里设定的终点,有时是真实世界的某个局部地带,甚至只是开端。
婚礼事实上就是两家人的,却又要让大多数人看见。尤其对老和尚这种过客来说,未免有些残忍。
他一把夺过了胖新郎手里的红线小包,在众人呆滞的目光里,在几乎凝固的空气里,趔趄却果决地稳稳走到那女子面前。
女子的盖头没有翻开,不知来人是谁,她还是发觉到周遭气氛微妙,于是声音有些颤抖,问“请问你是?”
老和尚在考虑究竟该用什么语气来开始这段久别重逢难得的时光,他想告诉她,阔别后,这条路也算是翻山越岭,经历丰富,非常值得。他想告诉她,这世界有很多和自己很相像的人,喜欢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他想告诉她,实际上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了,只因为贪恋你的美丽,做了一些不可理喻的事。他想告诉她,用最熟悉的语气,用日日夜夜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场次筛选出的最佳语境,表达出他的思念,再度对她赞美,给她最特别的祝福。
然而他并没有如此,他仔细思量觉得这样有失风度,落了俗套,在刚才,他还想试试用一声叹息来让她感觉到他的荒凉,却又害怕弄巧成拙,让人讨厌。
他也想过和她对峙啊,像同其他人一样畅所欲言,说毫无逻辑的话,感受他们的灵魂,修正自己的偏颇,他想问问是否还记得那年的承诺,她和他是那么年轻。
承诺有时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兴起,有时又不是,不是的时候,承诺是给自己的,能不能实现都是对自己负责,与对象无关。
对的,与你无关,我将你悬在想象力的最外延,历经思念淬炼培育,美化修饰。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经过了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期许,把二十年前的羁绊永远埋在了江南府,拿着我吃素祷告换来的信仰,收集积年累月的香火钱,遇神遇鬼,最后一身清爽地来找你,来祝福你。
或者说是来印证我这么多年地幻想。
没错,我放不下,放下屠刀很容易,放下钵盂很容易,但你是环绕我身体里最有力量的那口气,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作茧自缚,我这次来,就是让你抽丝剥茧的,要么我化蝶飞,要么就做你的嫁衣。
老和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咕咚一口喝下。
“刚才路上遇到了一个沉默的女人,她什么都没表示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少说废话。”
他边念叨边将红线包给她,里面是一百三十两的银票。
“原本是想送点别致的东西,以此来证明我很用心,这么些年,我想过送竹蜻蜓,清晨野花上的露水,来自西域修佛人的梵音集,我还想过送轿子,送穿在脚脖子上的绳,这些东西我全部藏在我寺庙的后院,连我徒弟都不知道。我一年想一个东西出来,在下一年又觉得这玩意儿不妥,有时也会妄想当时你收到礼物的欣喜神情,但后来发觉毕竟是你结婚,我只是不请自来的一个客人,怎么能喧宾夺主,让你和他的婚礼,成为让我解脱的仪式呢,所以还是算了吧,大家都送礼金,我就不标新立异了,我也送礼金,这一百三十两是我家寺庙二十年的香火钱,除去日常置办、佛像修葺的费用,都在这里了。你务必要收下。”
老和尚退步,鞠躬。
那女子显得很拘谨,她的红盖头让婉儿联想起方才女子遮眼的红布,今天怎么全是红色的。这个女子也最好不会说话,让师父一个人说完就好了,她想。
女子回答:“哦...那谢谢你了。”
语气没有故作平淡,而是矜持,浅浅的怜悯,还有界限感的疏离。
老和尚怅然若失。
“如此,便了却最大一桩心事,打扰了。”老和尚起身欲告辞。
那女子婉言相劝,说“难得见面,不如坐下来吃顿饭吧。”
小和尚也建议留下,要是现在扭头就走,难免会被人当做笑柄。连新郎官也斟满酒水,空出第一排桌子的位子让他落座,客人们急需故事来平复好奇心,抢着让他坐在旁边。
大家突然都变得友善了,老和尚看着她和他们良久,沉默着点头应允。
他最后坐在内堂最靠近拜堂的位置,周围是喝醉酒来讨故事的闲人,洒落遍地无人问津的红包。小和尚问他,一百三十两是否不那么体面。
他说是,他也这么觉得,简直太寒酸了。小和尚说也对,不辞辛苦瞒着徒弟奔赴来献宝,结果人家就不痛不痒邀请吃顿饭,简直太没意思了。
“完成了你的心愿,感觉如何。”小和尚伏在桌上问。
他不说话。
“怎么还想当哑巴呢,要学红布女吗,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四大皆空。”小和尚被旁人灌得微醺,此刻将子夜,月明星稀,他不由想到自己未见过的父母,本来想在众人欢酣时一直保持清醒按照无奈的感情基调任由思维发散,但感到如此与环境和他人交锋恐会落得精神分裂,于是便打断了对遥远父母的刻意遐思。握紧了婉儿的手,这是他最乐意做的事了,他对她憨憨甜甜的一笑。经过此次老和尚追求前缘的事件,他初步得下一个结论,虽然此结论从前嗤之以鼻,但现在发现简直字字珠玑,那就是珍惜眼前人。
婚礼到了高潮部分,二人的对拜一帆风顺,老和尚并没有劫婚,这也在情理之中,婉儿一直认为劫婚和劫法场是一种事,都是得靠双方同意的,万一要是一方耗尽力气对方却不回应那就得不偿失了。很明显,这个女人的状态是很享受如今的,她绝对不会随师父去,她至多流着泪说句抱歉,再见都不会说一句的。这女人掀起了盖头,看起来也不是很美,甚至比自己还要普通,所以和尚的眼光都不怎么样啊。师父的眼睛里闪烁着光晕,用烂俗的词语形容最合适,那就是温柔且伤感,我倒希望他此时横眉冷对。这顿饭吃的真够无味,除了旁边这个睡得和死猪的人,他比较有趣。
胖员外喝下这女子跪送过来的茶,满意地砸吧砸吧嘴,晃晃悠悠腆着肚子走到礼台中央,按捺住底下食客的喧哗,准备讲话。
“首先感谢各位亲朋的到来,三十七岁男人的婚礼不光是一次简单的结合,在我看来,更是上天对他前半生郁郁寡欢的终止与垂青。正如你们所见,我的孩子今天终于能够成家了,我很替他高兴。”
老员外举起手中杯子,笑呵呵地将酒喝下。
“今天是他目前生命里最重要的日子,现在看来,并不算多么顺利。的确,面来历不明但情真意切的和尚,做为一名即将拥有儿媳妇的老人,会自然的觉察到一些威胁,或者说是担忧意外发生,但还好,他们在别人的家宴里表现得很守规矩。所以也谢谢你们的到来,希望你们今天玩得愉快。”
他敬老和尚一杯酒。“在我们短暂的一生里会遇到多少人呢?远不止成千上万,抛开那些你记得长相的,记得名姓的,还有许多擦肩而过,偶然对眸。我记得那年家里郊游,在芳草地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像是水做的纯净柔弱,我很幸运地与她渡过一段情愿,但最终没能让她成为我的妻子,我歇斯底里过,望穿秋水过,觉得平生不能与她厮守,不如死去,但也过来了不是吗。人啊,不能总靠对得偿所愿的渴望活着。我现在的妻子给我生了如此敦厚的儿子,我很知足、满意,对这个儿媳妇同样满意,大家也很满意,你们满不满意就无所谓了,要是还有所心结,最好放下吧,和尚能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内堂里修竹剪影,老员外抚了抚自己的大肚子,坐在礼台上,道“我有时会想,假如我的娘子是她会怎样,那么我肯定不会有这个儿子了,或许生下来的是个女儿。比较大的可能是这个女儿也很让人省心,娴静淑良。她会在二十岁刚好的年纪嫁人,在二十二岁生下孩子,我抱着孙子去集市买糖葫芦,卖糖葫芦的见他可爱会逗他,回到家我准会教他念书做人,竭尽全力让他别做一个守业的员外,他在十多岁时告别父母,告别他的外公去求学。最好的情况是这个孙子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我被我女儿搀扶着在城门口等他,看他阅遍书院,览尽长安花后的鲜衣怒马,学士风流。”
“真是极好的了,然而事实并未按此发展。自她离开后,我一直等到三十岁,有天我就坐在家中的竹子前,我听说有个傻子对着竹子格物致知成功了,我也想试试,不为致知,只为了制止,对我这种不依不饶却已思念到胸闷气短的行为的制止。没有成功,格了一天一夜,格得眼皮打架,格得劳累虚弱,竹子还是竹子,我只看到第一排有三颗竹子,第二排四颗,第三排只有一颗,不过那颗最高,是我小时候种的。第一排的竹子中间有两颗笋破土了,有点泛青,这很好。第二排的平常,从左往右数的第二棵大概共有十八节,最上面那部分的我不清楚,顶端竹叶遮不住刺眼的日光,姑且给它多算两节。”
众人被老员外讲的故事逗得大笑,老员外也笑了,他继续讲道“格竹子不成,我便转为格土,格花,当然最后都没格成,我父亲让我适可而止,把心思用在管理家中百倾良田上。彼时我因为思念日渐憔悴,身材瘦削,双腿虚浮,脑子一团浆糊,父亲给我了介绍一门婚事,对方是我们家世交,她是盐商的女儿。我没有抗争,从提说此事到最终成亲只用了两周时间,甚至没有见过面。但庆幸的是,当年我掀起她的盖头,是一张温婉可人的脸。”
老员外顿了一顿,年迈的面孔涌现出类似于追忆的神情,他是在场年纪最大的,远比老和尚大得多,老和尚可以回忆二十年前的事,而老员外追忆的可是三十年乃至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闭上眼睛,口气平淡“人们都说洞房一刻值千金,那一晚我却整宿与盘踞在内心的对她的思念交锋,我告诉自己还有希望,所以就别糟蹋人家了。第一晚在相敬如宾中过去,第二晚同样,此后的一年,夜夜皆然。时间飞逝,家里的光景越来越好,我对她的思念不知为何淡了许多,当然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减弱,在本质上我依旧愿意为她的到来抛弃现在一切。我这么想就想开了,我对她永远是忠诚的,所以我开始学习怎么与妻子相处,进而与她逛街,收租,添置家具,每次我称赞她做菜的手艺时,她会笨拙地压抑欢喜,假装成我喜欢的恬静的样子,而她却在每张写有我酸臭诗句的书纸上留下娟秀小楷的褒奖。我太自私了,我越来越感激她,我无法得知后来我是怎么爱上她的,也许我心中有一个缺口,她将日子裁成刚好能合上我空洞的形状,然后稳稳当当给我缝补,于是相敬如宾变成了举案齐眉,空虚的日子终于长出了一株平淡如菊。相伴何须多言,岁月毕竟无声。”
“我渐渐明白人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绝对是会受到约束的,你可以抗拒,也可以顺从,总之选择一种让自己舒服的解决方案是个人的意愿,旁人远没有你想象中关注你的生活,你喜欢谁,讨厌谁,和谁结婚生子都是自己的事,生活不需要旁人解读,那只是你个人的每个毫无预见性的选择总和,你的生活,只能自己承担消化,这是责任,是宿命,也是佛说的因果。我信因果,我更信所有的痛苦是自己造成的,与他人无关,但我们总不愿相信,我们总以为是这个世上亏欠了我们。然而并不是这样的,这世界,代我们不薄。”
他以一个父亲温和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及儿媳,说“正如大家所见,失去了那个女人,我却依旧有一个温暖的家庭。我的儿子像我一样接管了家中祖业,他没有按我计划去做一个读书人,但他宽厚待人,勤勉持家,像他过世的母亲一样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他没有沾染上纨绔子弟的毛病,不好色,不贪享乐,矜持且踏实诚恳地做人,一直到三十七岁仍不敢懈怠,如若不是我命令他娶妻,他肯定还只会盘账应酬,囿于生意场中。这几十年没有多少风雨,自我妻子病故,我便更不敢去想当年那个女子了,所有最终的放下,都是无声无息的,预兆和根据是根本循不到了,你不再在夜里叹息踱步,不再去看竹子,不再怅然若失地缅怀过往。你对现有的生活满意,喝茶收租,摇椅听戏,在屈指可数的余生时光,再也未感到过后悔。”
小和尚插着手忽然打断了他“稍等一下,我知道大家对您的故事还想听,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老员外问“小师父有什么想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你真的不后悔吗?”
老员外“刚才已经说过了,不曾后悔。”
“真的?”
“真心的。”
小和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双腿一登到了台子上去,攀着老员外,瘪嘴摇头道“我也告诉你一个道理吧,不到最后一刻永远别说自己后悔。”
老员外任由他轻慢的举止,淡定回答“不管未来如何,此刻我心依旧。”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呢?”他问。
老员外“那也不用。”
“怎么说?”小和尚眯着眼睛,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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