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以前是什么样的我无从知晓,反正我记事开始它就是这样了。它就在这里和它的设计者,它的规划者,它的建造者,它的拥有者--我的父亲--一个地道的外来者--一个来自几十里外的“知青”--一个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份子--一个投身农村建设的滚滚洪流中的热血青年一起,就这样,在这里,扎下了根。
堂屋一前一后开着一大一小两扇门,大的是前门,小的是后门。可小小的我,傻傻的总是分不清前门和后门。
前门是大门,双开门板,有两米宽,大门出去是公用的晒坝,晒坝的对面是远房的表叔,他家房屋低矮屋里昏暗,他家老婆也不太和善;右边是远房的二舅,他家老婆更是厉害,不是和东边的邻居吵架就是和西边的哥嫂干仗,再没事就是和老公比试锄头扁担什么的。
后门是小门,单门板,木材也单薄很多,只有七八十厘米宽。小门出去是我家私人的晒坝,晒坝的尽头是我家的水田,方形,大约有半亩的样子。水田的后面是高高低低,宽窄不一的水田,一块挨着一块,挤的紧紧的。田埂上的桑树那可是好东西,每年春天肥大的桑葚总会染黑我们的手,染黑我们得嘴,染黑我们的舌头,染黑我们本来就不太白的牙齿……当然更重要的是满足了我们肚子里馋虫。
连绵的水田的尽头是山坡地,三年后祖父会搬到山坡地的某个角落住下,具体就是在后门出去,直线一里地左右的一点钟方向,也许是两点钟方向。他会一直住在哪里,他现在也是住在哪里。
晒坝左边的边沿靠近卧房的地方种着一棵泡桐树,好像学名是法国梧桐。每年它都会开出淡紫色的花,像牵牛花,但是更大,有种若有若无的香味,满树都是。有学问的堂哥说它看起像是一团淡紫色的云,嗅着有兰花一样的幽香,但却没有兰花香味的纯粹,略带粗糙。
晒坝的左边的尽头与水田相接的地方种有两棵红桔树,哥哥说是三棵,当然这都不重要了。桔树的左边是一条小路,小路的左边是远房大舅一家。在小路在他家的晒坝尽头拐弯,拐弯的地方有一口老井,井大约有五六米深。
这两棵,或者说三棵桔树中的一棵承载着我的又一个记忆。为什么说是一棵?因为其余的被虫蛀死了。
那时这棵桔树还小,比我还小,它肯定记不得那件事了。那时它比三岁的我只高那么一点点,完全想像不到它以后会长的那么茂盛,结出满树的,红红的,像小灯笼一样的桔子出来。对的,你也想到了,我们也学着冰心奶奶的小桔灯中的小姑娘一样,做了好多红彤彤的小桔灯。
这棵树肯定不记得了,那时它那么小怎么会记得呢?
那天我从酣睡中醒来,屋子里漆黑的一团,只能看见在高高的墙上有小小的一块深蓝--就像黑色的幕布上补着一块褪色的补丁。
我只知道那时我是躺在床上,我只知道我是饿了,我只知道我是憋着一泡尿,其他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先是哼哼唧唧的叫妈妈,喊爸爸,但是没人理会我。
然后我下意识的乱蹬着我的小短腿,乱挥着我脏兮兮的小爪子,但是没碰到任何人。
接下来就响起了我如同被捆绑在长凳上,等待着被宰的猪一样的,尖利的,绝望的--嚎叫声。这尖利的,绝望的,杀猪一样的嚎叫我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反正我是累了,嗓子也哑了,力量也没有了,但是还是没有人搭理我。
最后,哭累了,我只能抽噎着爬起来,呆坐了一会儿,就连滚带爬的从床上滑到了地上。那块褪色的补丁就是窗户,根据它我能大概知道门的位置。
我不记得我是走的,还是跑的,抑或是爬的,也有可能是滚的……总之,我就这样走着,跑着,爬着,滚着离开了卧房来到了堂屋。我非常清楚的记得靠厨房的那间卧房里亮着昏暗的煤油灯,我本想用豆大的灯光来形容这盏灯,但是它比豆子要大,而且还要大很多。不过即使它比斗还大也没用,因为我只看见灯芯燃烧出的火苗,却看不见它发出的光芒,它跳跃着,摇摆着,却照不亮任何地方。
现在想来,那不是泪水使我的视线模糊了,也不是饥饿使我的意识模糊了,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时间使我的记忆模糊了,使我只记住了那油灯的火苗,模糊了它所发出的光芒。
虽然只有那间卧房燃着灯,但是我是不敢去的。因为前面我提到过那间卧房里摆放着祖母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巨大的,黑漆漆的,一头大一头小的,长五尺七寸宽三尺六寸高二尺四寸的棺材,--哦,不……是寿材。
哪间卧房是白天我都不敢一个人去的地方,何况现在。
我本来想接着写我朝着哪块像褪色的大补丁一样的小门走去,但是我实在想不起那扇门是开着,还是关着了。如果开着我才能看见那褪色的大补丁,如果关着那卧房燃着得油灯应该能让堂屋里有模糊的光影。
我必须忠于自己的记忆,信口胡说是对老屋的不敬。也就是说我记不起自己是怎样穿越堂屋,怎样爬出小门,怎样走过晒坝,来到这棵桔树面前的了。
想想吧,一个三岁的小孩,在漆黑的夜晚,独自一人,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完成了这样的壮举。我现在想来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勇敢。
站在这棵比我还小一点点的,却又比我还高一点点的桔树面前,我继续抽噎着,含糊不清的叫着爸爸,喊着妈妈。我用一只脏兮兮的手胡乱的抹着脸上的泪水、汗水还有鼻涕,我用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小雀雀开始撒尿,憋屈在膀胱里很久的尿液终于能够欢快的奔涌而出,酣畅淋漓喷洒在桔树的根上。
很多年以后我都认为这棵桔树之所以能够结出比别的树更多的果实,都是我这泡尿的功劳。三年后这棵树会移植到外婆的菜园里,以后它还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而其余的两棵由于没有得到我的这泡尿的滋养不久以后就夭折了。
撒尿的愉悦随着尿液的流失而终结,继之而来的是饥饿、孤独,无助和害怕。所以我又继续我杀猪一样的,尖利的,绝望的嚎叫。一边嚎叫一边把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上的泪水,汗水,鼻涕和尿液的混合物涂抹在这棵桔树的叶子上,也涂抹在了自己的脸上。
前面介绍了,桔树的左边是小路,小路的左边是远房大舅的屋子。所以我持续不断的嚎叫,让大舅他们确定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大舅的老婆,我的舅妈,一个有着响亮名字的女人--李时珍,她走出来把我抱回她家,喂我饱饱的吃了一肚子稀饭,还啰啰嗦嗦的和我说了很多话,然后我又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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