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 爷

倔 爷

1.

“年怕中秋，月怕过半”，人的脚步一旦迈入中年，日子就嗖嗖过得好快，转瞬之间人便衰老了。满头白发的倔爷心静如水，但那纷飞的往事，确如泉水一般：总在心间流淌，冒泡……

倔爷大名李土根，1939年生于安徽桐城。如今，村里人似乎遗忘了他的真实姓名，而是称呼他“倔爷”。倔爷一生本分实诚，但脑子一根筋，特别缺心眼、认死理。他平时沉默寡言，说话耿直且易犯倔，而且一旦犯起倔来，就是用九头水牛拉他：也是断断不肯回头！

少年时期的倔爷，有幸走进了校门。谁知读书这玩意，竟然比做家务、干农活还要累得慌；加上他常常出错，又惹来同学笑话，老师责骂；于是一气之下的他，将书本扔进了路边的池塘，并发誓再也不读书！小小年纪挣不来工分，唯有读书才是正道。他爸是个明白人，亲自将他押进校门；孰料他爸刚刚转背，他就一溜烟跑回，竟然比他爸还早早归家；于是一顿胖揍，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他仍然倔犟地说：“爸，你就打死我吧。反正，书——我是坚决不读了！”……

既然无心读书，那就必须吃苦劳动。年少的倔爷非常珍惜这种被解放的感觉，他任劳任怨地扒柴、拾粪、割草、喂猪、放牛……热衷于各种能及的事情，逐渐成为一个样样精通的农村好把式。

年轻时期的倔爷身体壮实、相貌堂堂，按理他想娶门亲事并不难。可谁曾想到，他竟然有个怪毛病：见着姑娘就脸红。——哪怕见到本村的小姑娘、小媳妇，他也绕着道儿走。早些时候，倒有媒婆多次为他张罗，但他总是摇头拒绝。结果年龄一晃大了，他也终是“剩”下了。他的父母对于此事百般想不通，也很生气；可对他的坚持，似乎又毫无办法，只能常常黑脸嘟囔着：“你个犟种，是打算孤老了呗？”

随口安慰道：“爸～妈～～，我有弟弟妹妹和您们在，一点也不觉得孤单。”

父母不为所动，继续引导：“这是什么混账话！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能陪你终老，唯有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正经的活路。”

明明理解父母的苦心，年轻的倔爷没有妥协，僵着脖子回答：“一个人过日子，多好，况且我乐意！”

倔爷是家里的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后来的他全心全力协助父母，帮着弟弟、妹妹们陆续成家。而他自己终生未娶，孑然一身服侍着父母双亲，直至二老安然离世。

2.

天刚蒙蒙亮，倔爷起床了。他先烧水泡茶，然后熬煮稀饭……他此时身体硬朗，生活完全能够自理。

天大亮的时候，倔爷信步出门。他喜欢散步，看不够那家乡的山山水水。即使遇上不好的天气，他也要在村子里漫步。——极像这片土地的主人，总在不厌其烦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村子里的房屋依山傍水，分为南北两头。在村子的北头，一位老汉问候倔爷：“你这么早，——就出来溜达啊。”

对方是村里的满爷，他与倔爷同庚，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倔爷轻轻“嗯”了一声，用商量的语气问：“你也起得早。要不，一起晃晃？”

“好。”满爷一边爽快答应，一边感叹：“我们这代人都有早起的习惯，加上年龄大了，觉也少。”

是啊，以前的人们出工早，常常天没亮就走进了田间地头……倔爷点头赞同，问对方“早饭吃了吗？”

满爷先是摇头，然后撇嘴指着说：“老二家的那货还在睡着，不定啥时能有吃的呢？”

“你老小子儿女多，比我有福！”因为对方有四儿两女六个孩子，所以倔爷羡慕着说。

“有福个屁，其实我倒羡慕你！要知道：儿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债！我那几个混账东西，眼里没有老子只有钱；他们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也难见几回面。等我哪天死了，恐怕眼前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就听满爷说话的语气，恨恨地。

“现在人的压力大，不能全怪孩子们。再说你就知足吧，最起码，——你每餐还能吃个现成的。”倔爷安慰着。

谁料满爷听了这话，似乎更加生气地说：“狗屁现成的！虽说我现在也能吃饱穿暖，但无疑就是一个累赘。——轮流在每个儿子家里住三个月，像个皮球似的：被他们推来推去！”

满爷的话语，让倔爷心生困惑：人类儿孙满堂的唯美画面，怎么在对方的家里竟然没有再现？

晨曦里的田野，葱绿一片。两人看那路边的花花草草、沟沟壑壑，闻那空气中的谷物清香和泥土味道，都是有些醉了。所有的这片田地，都曾留下他们劳作的身影。记得年轻的时候，他俩身强力壮，喜欢争强好胜，所以无论是犁田打耙，还是插秧、割稻、挑稻把……总想自己样样拿第一。

忽然，倔爷指着身边的水田问：“老东西，还记得那年咱俩在这干架吗？”

“记得！那是分田到户后的85年双抢，你我因为抢水打了起来。当时你我抱成一团，双双滚进水田里，活像两只巨大的泥鳅：滚来滚去……”满爷的回答很清晰。

在河边的坝埂上，二人席地而坐。倔爷手指眼前的大桥说：“有了这座桥，真好！”

“是啊，现在桥通了，路通了，的确方便了。以前这里的路面坑坑洼洼，晴时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走；特别是这条河，每到雨季河水暴涨，虽然对岸近在咫尺，只能望洋兴叹、不能抵达，非得绕道几十里不可……”满爷感慨着。

改革开放的乡村变美了，大家的日子好过了。——倔爷这样静静想着。忽然，他面色诡异地问：“当年咱俩偷吃红薯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满爷脸上的褶子渐渐舒展，答道：“怎么会忘！那年头缺吃少穿，我偷了队里的一个红薯种子，还特意分了你一半。谁知发芽的红薯竟然有毒，让你我肚子疼痛、上吐下泄……”

“算你有良心，当时还晓得分我一半；若是你一人独自吃下，肯定早早去见了阎王！”倔爷一边笑答，一边拉拉对方的手说：“地上湿气重，不宜久坐，回吧。”

在返回的途中，鲜少看见人影，倔爷摇头说：“哎，现在村里人少了，没有了以前的热闹场面。”

“那是，现在村里的年轻人进城的进城，打工的打工，而留下来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说不定，——等你我这些老的都走了，未来的村庄将会人去楼空、逐渐消失了。”满爷有些失落的回答着。

乡村的小路上，两人踽踽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渐渐融入那炊烟袅袅的村庄。

3.

倔爷渐渐老了，也渐渐有了心病。因为他以前曾见过不少的孤寡老人，晚年的结局孤独而凄惨！尤其是那无钱看病的、生活不能自理无人照顾的，或是没有生活依靠、没有经济来源的……为此，倔爷一生勤劳而节俭，终是为自己攒下了一笔可观的养老金。

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农村人的生活和命运都产生了巨变。从1978年的土地承包到现在，国家对农村和土地的优惠政策越来越多，倔爷和大家的生活也是越来越好了。

2000年的春天，倔爷成为村里的五保户。2004年镇里建了养老院，村里领导第一时间带他前去参观，并声称“你可以在此免费入住，安享晚年。”当时的倔爷心情舒畅，以往的心病一扫而空。他喜欢这里的一切，但却婉言谢绝了——因为他舍不得村里的人、熟悉的家……”

如今的倔爷，每年可以领到一万多元的生活补助，而且看病不用自己花一分钱：新农合可以报销大部分，其余的由村里承担。由于倔爷不住进养老院，当地政府在2011年给他申报了两万元的房屋修缮资金，让他盖了两间新瓦房；同时免除开户费，为他接通了自来水和有线电视……

村镇两级政府的领导，隔三差五前来看望倔爷，并仔细询问生活状况和需求；村庄里的人对他非常尊重，有任何需要大家都是尽力帮忙；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慰问他的人就更多：有机关单位、爱心组织、企业代表和众多的社会爱心人士等等。

年近八旬的倔爷，见证了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祖国繁荣而富强，人民幸福而安康！他更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让自己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生活美好和幸福！

夕阳如火，映红了天边。绚丽的余晖沐浴着倔爷，他有一些陶醉，有一些温暖，更有那满满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