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打算开火,就别让一支上膛的枪出现。”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所谓的即兴,看似是随机性的碰撞,实际上,在我一步步的精密安排之后,结局就会像是口袋一样收紧,无法挣脱。
“1!”
我现在就是朗巴尔多了。厚重的戏服穿在身上,仿佛自己呼吸的空气也老去,沉沉而有颗粒感。台上,路易斯愤怒地踱步,口中大段念白也像是同他一起踱步,导演说得没错,刘是一位艺术家。表演在他那里是一种哲学活动,他总是有意把自己的哲学嵌入表演之中。另一面,曼达坐在餐桌前,翘着二郎腿,她不时抿一口杯中的酒,好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但又怕酒精真的麻痹了自己。她一定想到了,路易斯是一枚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不是此刻,而是我上台的时候。
现在,我十分紧张,幕间休息时,克拉小姐还特地给我倒了一杯,好舒缓一下心情。我只喝了一小口,和台上的曼达一样,我也害怕误事,回去还得开车。克拉的表演也值得玩味,她的脚紧张地抖动着,让你看不出表演的痕迹,丝毫都看不出。她或许有许多心理学知识,又或许,她常常观察别人——我可以从她看我的眼神中觉察到,如同深林。在台上,她是一个创作者,塑造着一个叫做曼达的女特务,而她的真实身份即将暴露。
我,我是朗巴尔多。导演在创造这个角色时,他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让我自己发挥。在我看来,他是曼达的战友,眼看事情败露时,他应该出击了。
如何出击呢?
路易斯把曼达拽起来,像是对待物品一样粗暴。他开始扇她耳光,虽然是借位表演,可我仍然非常心疼。不,我是愤怒。指令好像下达了,我的角色定位仍然没有更多进展,可我需要上场了。作为一个模糊的存在。
我冲到台上,路易斯这禽兽呆呆看着我,想必是不知道我是怎样出现在这里的。观众的掌声如潮水涌起,我便踏着海浪上升。我看见曼达的脸上块块淤青,真的激起了我的愤怒。
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了。
我慌了一下,接收到一个指令,也是我自己发出的。我箭步向前,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枪,胡乱地对着路易斯按下扳机。
我打得很准。他身上的窟窿随即涌出血,瘫软地倒下。我看着他惨白的脸,颤抖着,视野变红,伴随着曼达还是克拉的尖叫声,我的知觉被吞噬了。
演员的表演指征……额,怎么说呢?简单来说是指演员创造性地调动其在美学和文化上均有可依据的哲学性假设。我和那个小伙子——忘了他叫什么了——也说过,刘就是这样的一位演员。他的表演,不仅仅是一种演出行为,而且是一种不逾矩的创造。单纯的行为本身,没有哲学,便是单薄的,肤浅的,和印刷一万张“蒙娜丽莎”一样。像是像,可灵魂尽失。
“2!”
[幕间休息]
演员都到后台去,仿佛有只手把我从戏剧中拽出来。就在刚才,就在这空洞的情节中,(甚至几乎一直是独角戏,女人最后才露脸,而且一个拥抱就借口拿酒,转身去厨房了。)男演员竟不受拘束地发挥,表现还算不赖,让我刮目相看。 正出神时,一位服务员走近,微笑着请我跟他去后台,我很疑惑,问为什么,他说您一会就知道了,嘴角上扬的角度都没有改变,一看就是正经训练过的。我起身跟他去,心想或许是抽奖活动。
后台是一条深邃的回廊,灯光昏暗,视力本来就不好的我,走起来磕磕绊绊,服务员不时提醒小心台阶,小心碰头,不耐烦没有体现出来,脸上仍挂着专业的笑容。前面有人等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花白的头发披散着,我估计他的外表比真实年龄略大。
服务员向我介绍,这位是导演。我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他也没想出来应该怎样回。话入正题,导演问,戏看起来满意吗?可没留给我回答的时间。这部戏的剧本是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剧作家那里得到的,是他的儿子提供给我们的,看完剧本以后,我意外地感动,于是坚决要求买下。可他的儿子说,父亲的遗愿就是自己的剧本有朝一日能演绎出来,我们却的不是钱,而是一份认可。说着说着,导演有些动情。不好意思,我接着说剧本的事。你知道其中最打动我的是什么吗?是参与,是艺术家与观众共同完成的创作。请你来,是因为你真的很适合。
所以,是要让我参演吗?我倒是没问他究竟是从那看出来我合适的。是的,不仅如此,还要你即兴表演,没有剧本,直接影响结局走向。我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前几天读的一篇小说也有类似的情节,好像是科塔萨尔写的。对了,我先向你普及一下戏剧概念,前面一幕中,你是不是注意到什么细节?细节都是有用的。导演话锋一转。那个男演员叫刘,他本身就是一个凶狠的角色,在故事中,余地再小,也不会丝毫限制他的发挥。表演中充满了哲学的味道,真好啊!导演慨叹一番。你,现在是朗巴尔多,只有这个名字是固定的,你的身份,出场时机,都自己决定,自己给自己下达指令,这才是艺术,拥有生命力就是拥有一切。可我还要提醒你,现在的剧情是一颗定时炸弹,刚刚爆炸时,你就应该上场了。
导演说完,我有些发懵,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这笑容有些瘆人。我眼看着服务员搀着导演走远,另一端又有人来,我渐渐看清,是戏份不多的女演员。你好,我是克拉,剧中曼达的扮演者。我感觉她声音发颤却要装作自信,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打量我,同时伸出手来,握上发凉,我以为自己的手已经够冷了。她领我进了化妆间。
就是这套!她指着一套戏服。看上去像是古装,可我判断不出年代,记得当时海报上还写着“纯艺术,架空历史”。只是觉得这衣服本身就陈旧,有股淡淡的地下室味儿。我给你倒了杯酒,舒缓一下心情,等会儿不要紧张。我开车来的,不敢喝多了。说完这话,她噗嗤笑了出来,你考虑的也真周全呢!我要上台了,你换衣服吧。说罢,克拉小姐走出化妆间。
我一直没太敢和她对视,她倒是一直看着我,想告诉我些什么似的。
警察先生,我怎会不承认呢?我完成的是一件多么伟大的艺术品!可您求我悔改,这倒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无论是刘、克拉、那个小伙子还是我,我们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完成一件真正有生命的艺术品,你却轻巧地称之为犯罪,这才是亵渎吧。哦,哦,哦,您别这样,不要急啊。
您问我有没有过反省……说真的,我常常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热爱掌控这一切而又惧怕亲自登台。
不,瞧您说的,我这是对他的爱呀,哪是什么妒忌?你当我不想登台吗,恐惧罢了,我希望帷幕可以一直挡住我,像黑夜,像麻袋。
“3!”
没想到朋友临时加班,只好一个人来看戏,就像一个人来看猴子一样孤独。剧院不大,周围的观众也不多,看来是比较小众吧,票钱也不贵。帷幕渐渐拉开了,台上是一个房间的布置,有种情景喜剧的感觉,就差罐头笑声。大门打开, 进来一位亚洲面孔的男人,他把夹克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架上。电话响了。
喂,路易斯。我得到一个情报……
一个低沉的男声絮絮叨叨说完,大概是说一个叫做曼达的女人是特务。演员的细节倒是不少,可这剧情……我不好妄加评论,只觉得有些后悔来看,甚至想马上找导演谈谈。
电话挂断了,走出一个女人,应该就是那个特务吧。她兴高采烈地欢迎,热情地拥抱。而路易斯克制着复杂的心情,不让曼达看出来,“我只是有些劳累了。能拿瓶酒来吗?”女人突兀地做了个舞蹈动作,一边劈叉跳一边退场。男人走到衣架旁,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上膛,然后放在桌子上。
刚觉得有点意思,马上就幕间休息了。
“所以,你在后台干了些什么?”
“您觉得我会干扰即兴艺术吗?这是违反职业道德的。”他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怀表。“我的工作早已完成,剩下的只是倒计时而已。”
“什么意思?”
“倒计时什么意思不知道吗?就是——”他把怀表砸在桌上,
“3!”
“2!”
“1!”
……
“哈哈哈!这不是什么炸弹。逗你玩儿的,警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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