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梦,许是上了火,喉咙干的像是咽了一把花生地里晒的生烟的黄土。炕沿边上铺着的破芦席趁我迷迷糊糊伸手摸水碗的当儿,刺啦啦……用它的卷边在我的手腕上割处了几条口子,火燎燎的疼!
我,八岁,自己一个人住。
我睡的这间屋在4年前一次山火中烧塌了半边,听说,在那之前这屋子本是用作部队巡防站的一个哨卡的,后来因为109厂进一步向柴虎山山坳里开挖扩建,在离我们村大约两里地远另修了条蹩脚的土路,这所房子就荒废在村口小石桥边无人问津了。部队不再从村子里过便也再用不着它,村里人嫌它房不像房塔不似塔的没个宅子样,还不如自己用河泥揉干草砌的土坯房敞阔舒坦,所以平时也就只有野猫野狗穿来蹦去在这屋子里闹得欢腾。
我正是那场山火烧塌了半边屋子的时候来到村子里的,四岁。
梦里睁开眼睛,眼前所见都是跳动的红色,偶尔有些细碎的黑灰像断了的丝线一样随着袭人的热浪往屋梁上卷。梁,像是翻滚着的一条赤焰黄龙,不停抽打着尾巴想要挣脱困缚它的锁链,“烧断了这梁,它许是定能飞天呢!”我这样想着,疲倦的闭上眼。
声音,不远处的角落,从屋顶烧塌下来的条梁木板混合了杂物柴草以及烂泥牛粪后一起发出噼啪的炸响,崩溅出来的木块流碳裹挟着浓烟如同山顶挥舞的大旗般冽冽生风,像要攒足了劲在我身旁、腿边、头顶也燃起一纵不输场面的大火……
我试着动了下手指,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身体阵阵痉挛,仿佛直到这一刻才把触觉还给我。指甲和手背能感受到高温炙烤的难耐热度,指尖和掌心反馈回来的信息却是截然相反的冰冷,湿漉漉的钢铁的冰冷,头颈都动弹不得,就好像它们还不属于我,眼睛依然只能盯着着屋顶的那条已经被滚火烧的发红碳化了的天字梁,我让手掌继续摸索着触到的那片冰冷,坚硬、有粗糙的颗粒凸起、有霜和水的混合感,在同一个位置稍微停留的久一些就有粘连感……继续吧……摸到了跟小手指差不多宽窄的一条缝隙,我用小指在这缝隙上来回抹了几次,好像有沙粒一样的东西嵌进指尖里,这让我很不舒服。
忽然间,眼前像是燃放了盛大的烟花盛典,到处是胡乱飞散的火星和狰狞的如同怪兽伸长的舌头一样晃动不止的条形火苗,上下翻滚着向我迎面逼近,我无法转动头部看看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衣物,更不知道是不是我已经整个人都在燃烧着,只是能比刚才更直接的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烧灼,感觉自己嘴里吃进的是火,胸口呼吸的也是火,看见的,听见的,摸到的也都只剩下火……再无他物……
紧接着,厚重沉闷的断裂声从头顶传来,下一刻是我整个身躯的一震,刹那间整个肺腑胸腔都在不断颤栗激荡着铜钟一般的巨响,这巨响把我的身体一并还给了我,之前视线就像是趴在在厚厚的冰面上凿出的冰窟窿上看江底休眠的河鱼,身体冻的牢牢的,我不能动,它也不能动。现在,我能切实的感到每一个部分,每一个关节的摩擦,甚至每一条血管中那液体的放肆奔流!
四周完全黑了起来,浓墨一样的色彩,稠如胶漆。烧灼的炽热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我让眼睛再次长久的闭上,疲惫依然。
大约两天后,一只大手才把我重新拉回到有光的世界,在那之前留给我充分的时间去理解黑暗和冰冷的含义。
在那之前……
我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用手臂支起身子,努力睁睁了眼睛,再摇了摇头,彻头彻尾的黑暗让我怀疑眼睛的存在,这比因视神经痉挛引起的眩晕更让我觉得头晕脑胀,我向后靠了靠,感觉背部贴到了凸起的一块长板,冰冷入骨,应该是长满了冰霜雪碴的一块条形厚钢板。我一面颤抖一面蜷缩起全身,一晃一晃的蹲在原地,浓重无光的纯黑,开始让我觉得烦躁,愤怒,和恐惧,这些情感上的感觉也直接在身体上起了反应,它们更努力的让我感觉到饥渴。渴,我张了张嘴,让粘在上下唇之间的死皮和灰烬形成的薄膜分开,嘶……随着那粘稠的薄膜分开,几条细口也马上借力牵拉开来,放出些许鲜腥的血液,口腔中早已没有唾液分泌,我用舌尖舔了舔伤口的血,把它均匀的涂在唇齿间以作润滑。接着,我把手做成勺状在身后碰到的那块钢板上从下往上刮了一些冰霜,放在手心握了握,让它更像一块冰,然后才把它放进口中,慢慢吞咽着流出来的冰水,做这些的时候,虽然没有让我的饥渴得到太多缓解,不过确是给了我时间让头脑冷静沉淀下来,让我思考……
让我思考关于获得水和食物,关于处境和脱困,关于……我为什么能够想到这些!
我惊骇于我的思考整理能力和对外界感知能力的复杂层次、逻辑顺序、心理抑制和疏导,这恍惚并不与我的年龄对应,而且,虽然现在被困在黑暗中,我所能接触到的除了我脚踏的一块硬地面和背后这块长满雪霜的钢板之外,还未探索到任何事物,可是心里却明确了解自己知道这黑暗以外的世界,甚至知道比这以外的世界更广阔的东西一般。比如我刚刚苏醒后,立刻做过环境观察,视觉观察的失败让我立即切换至触觉和身体感知中去,并下意识的分析过,身体无伤,头顶被大火烧塌的木梁瓦块封的死死的,至少有30公分交叉厚度,这从没有一丝光线透入我所处位置可以得知,水的问题如果没有找到其他水源的情况下可以通过那块钢板的雪霜暂时解决……等等这些,难道我不是应该先害怕恐惧然后再去考虑这些吗,或者说应该直接恐惧的大声哭喊求救直到耗尽力气,能够按照另外的方式去思考解决方案的是具备了类似情况处理信心的人才应该有的,这感觉就像是我从哪里活了很久,现在又……重新活过来一次一样!
我重新活在,4岁。
用力嚼碎了口中那块本就不大的冰,我重新刮了一些雪霜做了一块扔进嘴里,索性放开了思绪,不在纠结于自身,决定继续着眼于现在的处境。我把两臂平伸,对着那块钢板丈量了一下,它牢牢的斜钉在地上,比我双臂伸展后稍长,以这块钢板为起点我分别向左右走过5步能碰到坚硬的石壁。有钢板有石壁,这因该是上边房屋建筑的原有一部分,是地下室或者甬道的可能都有,通过刚刚左右探步的顺畅程度看这里应该大部分保存完好,如果是地下室,可能有储藏食物;甬道,可能有其他出口,两种结果都会对现在的处境状态有所改变。
饥饿,是继大火灼烧、高处跌落之后第一个让我感到不适的困难,既然现在心里生不出恐惧的感觉,那么找寻食物给养就变成跟找寻出路同等重要的任务。对,就像是个任务,而且我必须完成。我走到一侧的墙边,身体靠着冰冷的石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坚定的向着跌落的位置相反的方向摸索前行,每次探出一只脚,让鞋底尽量接触地面向前滑步走,这样可以减少掉进突然出现的深坑或者撞到障碍,被困时尽可能的减少让自己进一步受伤和二次受困的情况发生就是自救的第一步。墙壁带着我不断前行,路走的很平稳,几乎没有坡度,也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大概行进了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这种状态依然持续着。
靠着墙角,慢慢蹲下身子,用双手抱着膝盖交替摩擦着小腿,得让自己暖和一点才行……在浓重的黑暗中行走,慢慢消失的方向感和存在感会变成迷茫和麻木不断侵蚀人思考的能力,停下来,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要快速冷静下来啊,要重新让大脑运转起来啊,在心里我不断的对自己这样说,后来,这样的声音就像是在周围不停的回响环绕,像是有无数个“我”忽而嘶吼,忽而呓语般不断重复着“冷静啊……冷静啊!”
小腿上的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变作残破的布片条丝,每每挪动脚步时就像不断甩拍蚊蝇的牛尾一样抽刮着身体,继续在冷气纷绕的空间颤抖着缓步向前探行了一阵子,压抑的黑暗让脚底发麻,脚心冷汗不断的渗出在鞋底上形成腻滑的一层膜状,相互粘连着让脚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像时时敲打着神经的承受极限,让整个人浑身的肌肉绷紧的更加厉害。
咯噔,沉闷的音色伴随轻微的金属碰撞晃动的余声,前探的脚尖碰触到了东西,我俯下身子用手来回摸索着,巴掌大的一个方形金属物落在地上,再往前探手,大概是个结实的木箱轮廓,手指向两边摸索能碰到类似金属包边的触感,向前则得到超出我手臂长度的延伸度,箱子不小。这种环境中碰到任何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好事,总比一成不变的无目的行走让人觉得舒服些,更何况不管箱子里是什么也许都会对目前的处境有所用处。当然,危险同样存在,也因为这种未知。因此首先,我要获得更多的信息,要是能看一眼周围会有很大的帮助。蹲下身子摸起了刚才那块掉在地上的金属物,是两片折叠在一起的金属,上边小一点的部分可以翻折,下方的四角有对等的孔洞,边角圆滑,大概……是箱子上落下的一块合页或者锁环吧。
站起身,左手摸了摸我之前一直依靠它前行的墙壁,岩石的质感还是那样粗糙、冰冷,双手握紧这块金属片,把它抵按在墙壁上用力一划……光!准确的说是一行火花。
除非有火石一类的材料,如同我这样的摩擦产生的火花是不足够点燃任何东西来做长时间的持续照明的,也不能带来哪怕一丁点的温热,可是在长久的黑暗摸行之后,这一条奋力划出的火花,带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丝安慰,还有浓浓的希望,它的一闪,就如同眼前看到的是一片新世界那样让人欣喜。反复的刮磨着,让火花一次次的闪现,这动作几乎让我忘记了最开始想要看看周围的意愿,心里只剩下单纯的想要看到光亮的愿望,这种感觉完全抑制不了,恐惧和希望同样有让人疯狂的力量,双手就这样紧紧的抓着那片金属合页不停的在墙上的岩石上划着,划着,仿佛那就是洪水中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只有抓紧它才不会被淹没吞噬。
停下来了,在因为激动亢奋而颤抖的手指失去了准头代替那合页在墙壁上划出一条血痕,弄翻了一片皮肉之后。喘着气,慢慢平复着上下起伏的胸口和慌乱的心跳,对,要冷静下来……像之前我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那样,冷静。
缓缓的再次握起我的“救命稻草”划向墙壁,这次,我没有盯着火花,看向了那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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