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故乡雨天的玉米地

梦见自己在老家的床上醒来，阳光温暖透明，奶奶走进来说话，像是原来街天一样，奶奶总是天蒙蒙亮就起床，七点多我被吵醒的时候，她已经去集上走了一圈了。她总是走进来，喊我起来帮她编成辫子。我很不情愿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坐着，说“你自己也能编的嘛。”

“你编得紧，不会散。”

我便专心编起来。她总说些早上去街子上转的发现，“大林子那家背松毛来卖了，我要让他拉些到寺庙里。”

我编好了，她走到镜子前把辫子折一折，用一个横夹别在后脑勺。放下梳子，又出门去了。我继续爬回被窝，再睡一个小时。

醒来时有点恍惚和低落，对那时的我来说那么不情愿的经历，现在想再经历已不可得。奶奶从上次摔到腿以来，已经不能走路很久了。对她那么能干的人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生完孩子之后，日子非常清晰地是以一天一天的形式度过去，上班集中精力处理事务，到时间赶回家陪宝宝，时间飞快流逝。

有时候我会想，奶奶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不能下地行走，每天百无聊赖。忽然就觉得眼角发酸，不能再继续想下去。

我小的时候奶奶一直是自己下地干活的，飞快地走在村子里田坝上，我经常要小跑才能追上。清晨我还没醒，她已经到山上回来，摘了一背篓茶或者包谷。种水稻的季节，夜里常常要放水，田间沟渠里的水被沿沟农田的主人堵住去路，在自家田边开个口子，让水流到自己田里。放水时人要守在旁边，因为你一走，你家的口很可能就被堵上了。

夜里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就去找奶奶。那样的夜月有清辉，路面在月色下灰灰发亮。奶奶总说那是“大白太阴”。我走到自家田边，喊一声“阿奶”，田那边应了一声“诶”，昏暗夜色里就走出了拎着锄头的奶奶。

后来奶奶的子女们都觉得她年纪大了，不要那么辛苦，便不再让她种田。子女们与她最大的争执有几次，一次是不让她种田，一次是不让她管寺庙。

好不容易成功地劝她把田地租给别人种了，奶奶却闲不下来，又被人请去管寺庙。每周给寺里面采购物资，初一十五尤其要多备一些，很多农村和山里的人们要到寺庙里来上表，然后吃顿饭，奶奶总要盘算，请哪些人来写裱，哪些人来做饭，吃些什么菜。她找来一本我们不要的小笔记本，每次采购完，都要我或者弟弟给她记上，藠头几斤、洋芋几斤、蒜苗几斤、松毛几捆，还有各自所花钱数。每过一段时间，要让爸爸帮她在城里买一些裱壳裱心回来，裱心是一张印着年月日和地址姓名心愿栏的黄纸，裱壳粉红色。有人上裱时，村里有学问的先生就帮他填好地址姓名和祈愿的事项，将裱心折好放入裱壳中，让他端着去佛像前磕了头后拿去烧。

每逢初一、十五，奶奶就要到寺里张罗，下午四点多回到家，常常饭都没顾上吃，坐在凳子上，两条腿酸的抬不起来。虽然那么辛苦，村里还有人眼红，说些风凉话，但奶奶不介意，她总说，自己做的是善事。

子女们认为奶奶一个老人，还这么奔波，总是太损耗身体。但奶奶就是固执地要去管，她不放心另外几个参与的人，说他们总是有机会就要捞点钱到自己包里。

大学有一次回家，奶奶由于生病刚恢复，走路居然是与我一样的速度了，那时我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了，奶奶开始衰老，走了一会儿速度似乎要更慢下来，我扶住她的右手肘，想搀着她走，被她把我的手推开，在自己孙女面前也不肯示弱。

奶奶的院中

奶奶要强是一直以来的，爷爷去世得早，奶奶撑起了整个家，他们的子女有六个。她一直到老来，都在操心每一家的事情，每天还在盘算怎么给他们的生活拿主意。虽然她的意见总是显得太过古板不容易被接受，但她总停不下来，一有精力就要到处奔走，一醒过来就要开始操心。

从大学开始到来昆明工作后几乎都是半年回家一次，每次都能看到她被衰老又侵蚀了一些。去年，奶奶由于脑梗在水池边摔了一跤，一条腿骨折了，失去了对那边腿的控制能力，便不能再走路了。

成天卧床让奶奶记忆开始消退。这个国庆回家，奶奶已经记不得我了，她只把我当成是一个大概是亲戚家的姑娘，别人问她，她说我是她侄女。第二天上午，她一直在说宝宝爸爸不抱孩子，应该让爸爸抱起来。那一会儿我觉得她想起我来了，一想起我就心疼我带孩子太累。但到了下午，五娘问她我是谁，她又说，我是昨天就来的姑娘。还问我是不是跟她的孙女在一处。在一处就是在一个城市生活的意思。

她短暂地记得我之后，又忘记我了。

有时候我看她，她似乎在观察我，带点疑惑的目光，似乎是在回忆里搜寻这个姑娘该属于哪里。每当接触她疑惑的目光，我总觉得心里一阵兵荒马乱，衰老猝不及防地给了我们一记重击，我却还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

奶奶生病后，住在县城里三叔家。老家的院子只好锁起来。这次爸爸、五娘和姑爹回老家，院中草已经长得齐膝，柠檬树结了许多芬芳的果子，火龙果的果实熟透了，咧开来，露出紫红的瓤，仿佛处于烂醉中，和六神无主的我一样，等着奶奶重新回归。

可是我又想，奶奶，如果记忆是负担，要不，你还是忘了吧，忘了你曾经养大一个孙女，为了她开心、不受后妈欺负毅然把孩子带回来自己养，忘了她为了跟爸爸生活又离开了你，忘了她越走越远不愿在小城里工作，忘了她不顾你左右催促迟迟才要孩子，忘了她在你摔伤后因为怀孕生子不能及时回来看你……

这样你的牵挂就没有那么重，也不会因为你才想起她来她就要走了，让你又有新的伤心。

就当她是一个来了你家几天的姑娘，带着一个可爱的宝宝，跟你生活了几天。

可是，习惯了背负重担的你卸下了那么多记忆，我又用什么牵绊住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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