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起的时候,璎珞与众多妃嫔一起,离开了禁城。
彼时帝释已在琼山的陵寝中静静沉睡,据清晨送药进去的宫人说,他在床上安静地躺着,口角涌出的黑血浸湿了寝袍,然而嘴角却有一丝微笑,似乎并不痛苦。
不少老臣怀疑帝释被毒害,然而太医院首正来看了说,只是暗疾吐出来的淤血,草草了结了此事。
此时皇后势大,扶持了皇长子璞墨作为新的帝君。
璞墨虽然不是皇后嫡出,但自幼得皇后抚育,一向甚是亲近,加上他本人资质聪颖,甚有文韬,朝野中即便稍有异议,也被皇后一方强压了下来。
然而新皇即位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让朝臣大跌眼镜。
“臣以为不妥!”三朝老臣郑岳出列,他眉头紧锁,深深一揖:“自我朝以来,大行皇帝之后,妃嫔皆升为太妃太嫔,宿于宫中颐养天年,如今帝君想释先皇妃嫔尽数归于原籍,此事从无古例,万万不可!”
“臣亦认为不妥!”尚书令史玉台出列,是个年轻人,声音琅琅:
“敢问吾皇,遣回原籍的妃嫔可否另行婚配?若是不可,她们已无位分在身,又无谋生技能,若依附于娘家怕是令兄妹不睦,多生事端,若是可另行婚配,又将我大行皇帝颜面置于何处?还请帝君三思,收回成命!”
“臣认为不妥!……”
“臣认为不妥!……”
年轻的皇帝极有耐心,只是眯着眼睛倚着帝座的靠背,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扶手。
待殿中大臣渐渐奏完,他方将眼睛睁开一线,懒洋洋地问道:“众卿可都曾说完了?那便容孤说一句。”
皇帝将身体向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孤只想问众卿一句,众位都有儿女,若是女儿一朝入宫,再不能与父母相见,从此夜夜两厢思念对月流泪,可是众卿愿意见到的?”
皇帝顿了一顿,见无人接话,又说了下去,“孤知道此举太过惊世骇俗,也料到众卿必会出言反对。但孤做帝王乃为百姓安康,若是令臣子妻离子散不能享尽天伦之乐,又如何能算的了好皇帝呢?
众位中,不少是孤的老师,也常告诫孤要体谅民间疾苦,如今先帝已逝,后宫众人不愿再留在宫中的,皆可返籍,是回娘家也好,另行婚配也罢,孤会将后宫名册一举焚去,再不追究。
孤与母妃不得见二十多年,如今不想后宫众人再受此煎熬。众卿都是为人父母,想必未必盼得儿女高官厚禄,倒是日夜平安相见便得安心。
孤深知,此乃父母心。”
御史台老泪纵横,他的女儿五年前入宫,如今也只是个嫔,家中不曾盼她封妃做后,只盼平安喜乐。
可怜老母亲家中常年思念女儿,已哭瞎了双眼,犹不敢对外张扬,以免不识皇恩,只说旧疾发作。
他率先跪下:“吾皇万岁,老臣替天下父母叩谢皇恩!”身边的臣子纷纷跪下,山呼万岁。
满朝的欢呼声中,年轻的帝君将头后仰,抵在帝座的靠背上,无人见到他眼角泛有泪光,口中喃喃不止。
入冬以来,皇太后颇添了些心悸的毛病,看过了太医,只说是操劳过度,需要静养。
新的帝君极是孝顺,摒去了许多宫人,加上后宫的妃嫔所剩无几,栖梧宫一时倒显得十分冷清。
无边的血,从女子绿色的裙裾下弥漫开来,女子痛楚的声音仿佛就在耳侧,太后在黑暗中蓦然睁开双眼,鬓边满是冷汗,她喘息了几下,支撑着起来,唤起宫婢倒茶来。
殿中挂满了厚厚的帷帐,遮住了阳光,太后就着宫婢的手喝了几口茶,又吩咐她将果子取来吃。
“是。”却是个温和的男声,太后讶然抬头,她的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面前的男子一身常服,只在腰间束了一条明黄腰带,不由得问道:“璞墨,怎么是你?”
“儿臣前来请安,见母后睡着未醒,便打发了宫人亲自守着,”新的帝君取来果盘放在矮几上,自己仍在地下站着,“母后睡得一直不安稳,又突然惊醒,可是梦魇了么?”
仿佛是被他一言勾起了回忆,太后打了个冷颤,目光中似乎有惊恐的神色一闪而过,然而很快镇定下来:“没什么,不过旧事而已。”
璞墨便不再问,两人默默无语。
“儿臣还另有事要办……”
“你若是有事……”
帝君与太后突然同时开口,发觉对方也在说话,又同时停下,一时有些尴尬,还是新的帝君开口告退,太后木然地点了点头,并不做挽留。
帝君走出栖梧宫时,正遇见太医院首正前来为太后诊脉,免不了稍问几句太后的病情。
首正走进栖梧宫时,帝君颇有意味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首正的背影苍老疲惫,像是背负着沉重的压力。
帝君一笑,不禁想起,几个新入宫的小宫婢私下闲谈:“帝君对太后是极恭敬的,可不知为什么,倒似是没有母子之情呢。”
新的帝君挥手摒退了轿撵,大步向前殿走去。
呼啸的北风穿过他宽大的袍袖,他不由得想起,日前与之密谈的黑衣人眼神灼灼:“吾将助陛下除去太后,只要陛下应吾一事。”
太后取过一颗蜜饯缓缓嚼了,半眯着眼睛问道:“如今应当是到哪里了?”
没头没脑的话问的众人一愣,还是陪伴太后最久的怀瑾姑姑心下了然,她挥手遣退了众人,悄声道:“怕是已到红叶原了。”
“唔,”太后半睁开眼睛,“如此说来,也快动手了?”
“是。”怀瑾给太后掖了掖被子,回道:“太后密令,不能出了红叶原。”
“这便好。”太后眯着眼睛复又躺下,“孤不好太过拂帝君的旨意,只好暗地里做些文章。红叶原临近边陲,到时候大可推到北麓人头上,总不能让人说,是我容不得这些旧妃嫔,也太过难听。”
“正是呢,咱们太后就是太过宅心仁厚。”怀瑾焚起一炉香。
总是睡不安稳,这是傅容嘉见到释王后便养成的病。
彼时他还未做成太子,其身上又有几个得力的王兄,只是个闲散的王爷,她跟着父亲进宫谢了一回封赏,回来便记住了这个有明亮笑容的男子。
她一心想要嫁给释王,然而父亲总是说时候不到,让她再等等。
终于等到释王当上太子,应父亲之邀来家中做客时,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由父亲引荐给他,然而他的声音有些飘忽,只望着树下的女子问:“那是谁?”
傅容嘉以一个女子的敏锐,察觉到了太子对季嫣然掩不住的爱意。
她在无数个夜里咬牙切齿,不懂为何堂堂傅家司马的二小姐,竟然不敌一个江湖草莽的女儿。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出身并非无懈可击,若不是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子,父亲也不会在几年前,才将她和外室的母亲接到家中来,却不想,同时带来了母亲的义女嫣然。
也许对父亲来说,傅家有两个女儿嫁给太子,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对她来说,她明明无法容忍任何人和她分享太子,却不得不做出贤良淑德的样子来,看着他们日日在她眼皮底下情深意切。
一夜又一夜的无法安眠,初时是对太子满怀情谊的小儿女心态,后来是对自己独守空房的冷落和不甘,再后来是嫣然死后自己的无法心安和惊惶,一直到她为璞墨的未来铺路和谋划。
是啊,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帝释对她勉强还算敬重,却是毫无情意,甚至帝释对于自己的其他孩子,仿佛都不是那么在意。
在她的阻拦下,后宫只有几位公主出生,然而帝释只是例行封赏,也不见得对谁更高看一眼。
如此也好,她想,她将璞墨的身世掩藏得很好,虽然一想起来,先皇后是以傅家嫡小姐的身份厚葬,便让她恨之入骨,也令她从此听不得任何江湖儿女的字样,然而季嫣然此人,只能以季妃,璞墨的生母,一个普通的妃子的身份流传于宫廷之中。
她想,将璞墨推上帝位之后,自己总也算是功德圆满,可以在禁城中安然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璞墨与他生疏了起来,或者说,从未亲近过,她虽然抚育璞墨长大,却无法自然地做出母亲亲近孩子的本能来。
璞墨待她一向礼敬有加,却更像是对着一块碑石的祭拜,她常常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却总是看不透那片深渊。
如今帝释已逝,她只要密令除掉那些令她不快的先帝妃嫔,便可颐养天年。
天子又如何?她在内心冷笑,帝释在位时,有太后把持朝政,如今璞墨不按她的意思硬下旨意,她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来。
别以为傅家辞了司马之职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在将入梦境时迷蒙地想道,庙堂之高远,永远不是你一个弱冠少年能体会到的。
梦沉香里搀着的药渐渐发挥了作用,怀瑾屏住呼吸,放下了床前的帷帐,已睡沉的太后没有看到她嘴角隐约的一丝笑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