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禁城内一片死寂,除了有巡夜的羽林军不时经过,各宫内均已熄了烛火,早早歇下。
但即便黑夜也掩不住宫人的窃窃私语,无不悄声议着今夜的波诡云谲。
青岚殿和琅华殿更是黑沉沉无一丝生气,越发映得翩跹阁灯火通明。
叶夫人坐在圆桌旁,手指尖轻轻敲打着玉石的桌面沉吟不语。
璎珞则完全是坐不住的样子,翻来覆去已走了好多趟,眉头紧紧锁着,双手将衣襟卷得皱了起来。
绿腰仍是一派轻松,打发了所有宫婢,自己进进出出拿些茶水点心来,待她最后一趟进来轻轻阖上房门时,璎珞已是忍不住冲了过来。
“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璎珞直冲到绿腰面前,瞪大双眼怒问她。
她双眸中充满血丝,嘴角也隐隐生了疖子,委实是又气又怒,恨不得一口将绿腰吞下。
绿腰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盏中溅出几滴水来,复又笑了笑,将手中的凉茶递与璎珞:“姐姐不必着急,我自请你来,必会将事情原本告知,还请姐姐饮了这盏凉茶,消消火气,好静心听我一听。”
璎珞接过茶盏,胡乱饮下,冰冷的茶水稍稍平静了她的神智,她静一静,大步走到桌前坐下。
绿腰把另一盏茶放到叶夫人面前,悄声问道:“姐姐自请留宿宫中,没有人生疑吧?”
叶夫人摇了摇头:“帝君对扶苏一直极客气,宫中人对我也甚为恭敬。
因皇后中途离席,帝君指了淑妃暂代事物,她是个极好说话的人,我言道倾心禁城辉煌,又跟你们谈的来,想留在宫中几日。
她特地吩咐了,让我留在翩跹阁或清音苑皆可,又让扶苏留宿在公子瑾处,并跟我说,已回过了帝君,这几日里都不用再回行所了。
饶是这样还拉着我致歉,说是恰巧并无上好的空宫殿,可委屈了这几日了。
我言道我与叶相并未礼成,也算不得委屈,反安慰了她好一阵子才好。”
绿腰眼神一跳,嘻嘻一笑:“淑妃娘娘倒是个老好人,这样也好,倒方便了我们些。”
她拉过叶夫人的手,扭头对璎珞道:“璎珞姐姐,轻罗姐姐不是外人,有些事情还需仰仗她,你倒不必担心。”
璎珞胡乱点了点头,叶夫人笑着站起:“是我疏忽了,未与顾清音见礼,委实不当的很。”
她抱一抱拳,倒行了个武将的常礼:“西夜夏轻罗。”
璎珞愣了一下,行了个常礼:“铜陵顾璎珞。”
她停了一下,眉头重新锁起,疑惑道:“你是西夜人?”她一面说,一面看向绿腰。
绿腰伸手拍了拍璎珞的手臂:“夏姐姐既是作为西夜使臣夫人,是西夜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她顿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璎珞姐姐是奇怪,我为何会与西夜人交好吧?我自小身世飘零,在外行走江湖,识得异国人士,并不为奇,与轻罗姐姐是性情相投,并未因她不是大煜人而生疏。”
叶夫人夏轻罗听得一愣,正诧异她为何这样说,却觉察绿腰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她一脚,忙接过话来:“正是,我早些年也曾行走江湖,与绿腰投缘,不期这次遇到,也很是惊喜呢。”
璎珞点头:“既不是外人,那便来理一理思绪吧。这几日事情太多,我只按你的话行事,个中缘由却没有分清楚。”
绿腰取过茶盏喝了一口:“姐姐但有什么疑问,绿腰知无不言。”
“今日之事,是机缘巧合还是你特意安排?”
“那日既与姐姐挑明了安氏的野心,我便不能不做些安排了。
我借去淑妃宫中请安的机会,见到了轻罗姐姐,让她在安若素的酒杯中,放些能让人筋骨酸软安眠之物,不是什么难事,又让人趁安氏更衣时,伏击了青丝,好不来搅我们的局。
至于过后她闹到帝君面前,我更是不怕,口说无凭,总得有证据才行,我的人行事缜密,万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只不过,我本意是将她与路婉仪一并除去,想不到她心思如此深沉,见机如此之快,反而逃过一劫,我二人日后必要加倍小心。”
璎珞沉思良久:“但路贵人虽被降了名分,她父亲总还位高权重,只怕复位一事,也不过是时日长短而已,安若素更是没伤到分毫,你本意将她二人除去,这个算盘可是落空了。”
“姐姐只知其一,”绿腰眯起了眼睛,“路贵人与安婕妤交恶一事,已是人尽皆知,平日里不少明争暗斗。
如今路贵人被贬,气焰大不如前,我相信不出几日,安婕妤便会请帝君彻查你我中毒受伤之事,件件事情都指到路贵人头上,以她的头脑,却又如何辩解?
到时候即便不被废,也是帝君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总是形同虚设,却是无力跟安婕妤抗争了。
至于姐姐你说安氏没伤到分毫,却是姐姐不明宫中阴暗了。
帝君已当面斥责了她,又吩咐她无事不得出琅华殿,已是禁足于她,当众扫了她的颜面,她虽面上恭谨,内心却必定恨咱们入骨。
只是有两件事我不曾料到,一是安若素见机之快,让帝君未曾重责于她;
二是帝君果真对你我二人有私心,我放些消息出来,不过声东击西,帝君却当场加封,不要说姐姐,我当时也是震惊极了的。”
璎珞一提到此便是气鼓鼓的:“我看你当时倒是镇定的很,还知道提点我不可当场反驳。
我也知若是当场相拒只会结果更糟,但一时气血上涌,乃是下意为之。如若我坦然接受,却将公子瑾置于何处?”
绿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面上也不见了那番云淡风轻:“我也知此事难办,但总有些预感,咱们两个,怕是做不成这个容华的。
此时离受封还有一月之遥,叶相与轻罗姐姐也在此,咱们总不是孤立无援,若要找什么法子,想必总是能的。”
璎珞一直紧耸着的肩膀塌了下来,语音中颇见哀怨:“我总想着你能有什么良策,却原来也是一筹莫展。若是没有法子可寻,岂不是我要老死宫中?”
绿腰直视着她的眼睛:“姐姐放心,绿腰想方设法,也要护姐姐周全。姐姐与公子瑾已错过了这许多,断断再耽不起了。”
璎珞感激一笑,细细想来,又觉得自己不该将事情都怪在绿腰头上,握了握她的手以示感激。
她沉吟一下,抬头道:“我却有一事不明,你不过入宫几日,怎能有这些人为你奔走?你却是如何布置的这一切?”
绿腰顿了一顿,方答道:“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要你知道,我并无加害姐姐之心,那便是了。”
璎珞心中仍有疑惑,却也渐渐放下心来。
一放松起来,顿时觉得四肢酸软,头也似灌了铅似的沉重,几日的劳累紧张一起涌上心来,困意袭来,不由沉沉睡去。
绿腰看着璎珞伏在桌上沉睡,转向夏轻罗一笑:“轻罗姐姐的药还是那么有效,这才是真正密谈的开始呢。”
夏轻罗微微一笑:“多年不见,公主性情一如当初。”
绿腰轻轻摇头:“轻罗姐姐说笑了,如今家破,山河飘零,我在这乱世中浮沉了这许久,哪里还有当年性情。不过,”她眼波流转,“若是姐姐还记得当年情谊,我倒要求姐姐一件事。”
夏轻罗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此事也太过凶险,我一人做不得主,须得和叶相商议。”
“轻罗姐姐!”绿腰叫道:“我既请姐姐相助,自盼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我信得过姐姐的为人,即便你不愿相助与我,也不会讲此事抖了出去。此事与叶相无关,你知晓他,于他平白添了担忧而已。”
夏轻罗忧心道:“你这样强行改变侯爷的计划,就不怕侯爷得知,一怒之下,不利于你的母亲与哥哥吗?”
“此事我早已反复想过,”绿腰缓缓道:“但我若不有所作为,便是一生都执于人手,由亲人命运羁绊,半点由不得自己。
如若我赌上一把,赢了便海阔天空,即便输了,也不过是全家人聚在黄泉路上了而已,又有何惧呢?”
“公主倒勿须打算的如此坏,”夏轻罗皱眉道:“侯爷总是公主的舅舅,就算不满公主脱离组织,与王后总还是血肉情深,断不会伤及性命。”
绿腰笑笑,不置可否:“我也想了些法子来阻舅舅的火气,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也不愿做玉石俱焚的打算。如今我只问姐姐一句,”
她秀眉一扬,“姐姐是否打算帮我呢?”
夏轻罗几次欲语,终究是叹了口气:“桃鸢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人,我会让她听你的安排。”
绿腰娇媚一笑,欢颜道:“谢谢姐姐。”她起身敛衣,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夏轻罗还礼如仪。
她起身欲走,想了想终于转身,双手撑着桌面,长吸一口气道:“我与叶相并未成亲,扮作叶夫人只是为了行动方便而已。”
绿腰头上的步摇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仍是低头道:“姐姐无故的,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
夏轻罗长叹了一口气:“叶相……他一直很挂念你。”
“挂念?”年少的惊鸿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在寂静的夜里令人心悸,“轻罗姐姐不是不知当年的事,又缘何会说出,叶相仍挂念我的话来?”
“他……”夏轻罗欲言又止,只是道:“叶相有他自己的苦衷。”
“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绿腰一脸淡漠,“时至今日,我也并不想再去探究过往,我亦知姐姐自小喜欢叶相,还请姐姐把握时机。”
夏轻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在门口处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小叶子,难道你就一点没有想过,去问问叶相当年的事吗?”
“小叶子?”绿腰的眼神一瞬间飘忽的和很远,嘴角却酿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小叶子……”
夏轻罗不再说话,走了出去。
绿腰直直地坐在桌边,蜡烛静静地燃到了尽头,爆裂出一朵火花后,缓缓熄灭。
一切都湮没在黑暗中,坐着的人一动不动,许久才发出一声长叹:
“扶苏哥哥……你的小叶子,也许当年,就死在雁南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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