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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从欧洲回来后，成为了一名编剧。他娶了红粉知己邱惜珍。首部电影就由她担当女主角。
首映前夜，他在电影院里待坐了一下午。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把这部电影看了一遍又一遍。放映室里的老李嘴里招呼着燕西道：“金编剧，你慢慢看”。行动上已经打起了盹儿。从里间传出阵阵鼾声。声音很大，却没有惊扰燕西的观赏。因为他一直在戏里。
戏里，他把他们的爱情说成一场骗局。是她蓄谋已久，别有用心，故意接近他。在骗取感情后，麻雀变凤凰，嫁入豪门，成为富太太。婚后，人前表面清高，人后尖酸刻薄。处处恶言诋毁他，向公婆告状，使他有家归不得。他只得留恋在外，受尽冷眼。当他家道中落时，她又贪慕虚荣，卷走钱财，抛夫弃家，不顾情面地带走儿子，不与金家联系。在他的电影里，他是一个纯情无辜的受害者。而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绝情女人。他是那朵白莲花，在淤泥之上而自洁。她则是那块混沌不堪的淤泥，总以莲花自居，却只是一块烂泥，与他无法同类。
他恨她，可他更爱她。
眼前，放着一段段使他泄愤的场景，可是心里却无法平静。他看不进眼前的戏，想着，都是那个梳着两条大麻花辫的女孩，走在幽幽的巷子里，拾取漫天的书稿。她回头浅笑，只在陌生人的柔情里。为何那时的她如此清丽？是含露的百合花，在风中飘散，尽是她的笑意。使他忍不住要向她靠近，索取她的住址，追随她的脚步，成为她口中的芬芳。她若是空谷幽兰，他也要成为空谷里的一株小草，陪着她尽享美好。
那堆向日葵花地里，他真实地爱着她。他和她躺在同一片花海里，做着美丽的梦。梦里他们相爱，真真实实地相拥。他们相爱了，很幸福。醒来，他们也很幸福。
那天校园里，他当着全校人的面，向她认错。他放下金家少爷的所有自信和尊严，说出了生平第一次告白。她恐慌，我也恐慌。她恐慌着婚姻，而我恐慌着会失去她。如果我不说，她可能真得会离我而去。就像冷风中百合那般清冷决绝。我很庆幸，她是爱我的。从我们炙热的拥吻里便能感知。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燕西不记得从何时起，他已经感知不到她的爱意。或者说，她从何时开始看着他充满寒意。他爱着她，为何她不知足？
燕西怔怔地看着电影幕布，急于想从细节中找到答案。
邱惜珍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道：“猜猜我是谁？”
“别闹。”突入袭来的黑暗使燕西更加不安，他条件反射地吼了一声。
邱惜珍知趣地把手松开，搭在他的肩上。“怎么了，大编剧？谁惹你不高兴了？”
燕西回头看见邱惜珍的脸，迟疑了一下。摸耳挠腮地掩盖心中的不安，转而拉住她的手，把她请到身边。“没，是我自己。我太，太……”
“你太紧张了。这是你的第一部作品。紧张可以理解。”邱惜珍不揭穿他的窘迫，为他圆了一个不愿说破的谎。这是邱惜珍与冷家那位的不同，总是那么替他说话。
燕西搂着她的腰道：“惜珍，我觉得你演得真好。演出了我心中的女主角。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吗？”燕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他忘记了这是不能说出的秘密，可他还是在邱惜珍面前点破了。
邱惜珍假装不知。摆弄着他西装上的纽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晚有派对呀？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我们真是有默契。”
昏暗的灯光巧妙地掩饰燕西脸上的错愕。很快地，他释然了。邱惜珍就是邱惜珍，没有宴会，她怎么会是他金燕西所认识的邱惜珍呢。
“你去不去？”邱惜珍邀请他。
他摇头道：“不了，我想去庙里拜拜，祈祝明天电影首映顺利。”这是燕西随口胡诌的。他今天有点倦了，不想参与宴会上的热闹。可是不知用什么理由搪塞，只好拿这事去试。他知道她不会去庙里，因为经不得山上的高坡。果真，他试对了。邱惜珍不愿意。她晃了晃手。“我不去，你替我去吧。”
告别邱惜珍后，燕西没想好去哪儿。可又不想回家睡觉。他只好雇了一辆黄包车去郊外转转。
郊外的空气真好。吹在脸上，丝丝凉意。金黄的叶子铺满了一地，如地毯般一路延伸。四个车轱辘踩在枝叶上，“嘎吱嘎吱”作响。一片黄叶落在他的手中，是沁人心脾的秋意。他把叶片放在鼻尖，湿漉漉的，带着山里的敬意。
等车夫拉到庙门口，天已黑。车夫道：“先生，我们回去吧？”
燕西看了看眼前的几十步台阶。“我想去庙后胡同看看。你只管走，我来指挥。”说完，他有些讶异。但车夫已经跑起来了。
窄窄的巷子，过了落花胡同，便是小街。七歪八绕，有一间小烟店。那里白天有孩子在玩闹，现在空无一人。对于这条街，燕西已经很多年没有来了。重走时，心里还有些忐忑。
这时，巷子里蹿出来俩个十几来岁的孩子。男孩着蓝布棉袍，女孩短发蓝衣黑裙。男孩走在前面，背着挎包，拉着女孩跑。女孩手里抱着一盆百合花，紧紧地跟着。车夫急着拉完这趟活回家，就催促着前面的孩子。俩孩子被催着跑急了。一时分神，女孩摔了趔趄，倒在男孩身上。女孩的花盆碎了，男孩的挎包掉了，包里的纸张全掉落出来。男孩顾不得看包，就抓起女孩的手看是否摔疼。女孩拍了拍手说没事，他们就走了。
等车夫准备拉车时，男孩掉落的纸张吹散开来。一阵清风拂面，全向燕西他们这儿扑来。燕西伸手去接吹在脸上的纸。一张、二张、三张。当清冷的风浇灌脖子，深深寒意时，他的血像书春上的红底一般热。他看清书春上的字体，笔姿秀逸如她。他催车夫去冷家门口。
两株大槐树映入眼帘。他从黄包车上下来，走在槐树下，摸着两扇小白门，上面有一张红纸，写着‘冷宅’二字。他驻足在门口，想要拍醒眼前的门扣，探探里面的究竟。车夫看着心急道：“先生，我替你扣门吧。”
“不用，你在巷口等我。”燕西冷静地说着。
他见车夫走后，想去看隔壁家的门墙。过去他住过这里，从隔壁门墙穿过，便能进入冷家。可是，想了想，还是作罢。他爬上一棵大槐树，往里探去。他看到里屋的灯光。窗户上映着两个人影子，正在习字。毛笔直直地倒影在窗上，笔杆处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其中一人道：“妈，我不想用毛笔，我要用钢笔。”
另一人冷冷道：“虽说毛笔用少了，但是也要会，不能荒废。”这是燕西熟悉的声音。他听着，心像书春上的字一般冷。
看了许久，燕西最终没有进去。收起小字，他妥帖放在内衬里，离去。
冷家那位，终是他过不去的坎。他想要给她解释的理由，更害怕她再次决绝。
还好，燕西没有看到清秋填的三阕《临江仙》。不然，他一定不会来这儿，远远看一眼。她恨他，不比他恨她来得少。
他们终是错了。恨罢、愤罢、梦罢，不过是前世羁绊。既然散了，就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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