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及问题

1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T市的一座图书馆里。

　　那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图书馆里，即便没有什么要看的书，没有要查的资料，没有要写的东西，我也会坐在图书馆某个固定的位置。

　　夏天的T市热得吓人。

　　家里没得待，这里有空调。

　　我就坐在那里，打开电脑，发愣。

　　有时太过无所事事，便起身到书架前随便拿本书。也不看，就翻一翻，大概知道这本书在说什么就好。

　　我站在书架前，拿起一本《北回归线》。

　　Tropic of Cancer。天空中的巨蟹座流出了封面上的图案。

　　“我要为你歌唱，即便跑调也要唱。我要在你哀嚎时唱，在你肮脏的尸体上跳舞。”

　　他悄悄地站在我旁边，哼哼着念叨。

　　我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你喜欢看这种书呐。”他看着我和我手中的书，嘴角悄悄地向上翘。似乎是对陌生人惯有的微笑。

　　我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对眼前的陌生人有些失礼，眉头稍微舒展。

　　“我没看过，不知道这本书，谈不上喜不喜欢。”

　　“喜欢这书的可并不多啊。”他继续带着笑，看着我和我打算看的书。“不过也说不准，你看看再说吧。”

　　“那我去借一下吧。先走了。”我转身准备前往自助借阅机。

　　“我注意好久了，你好像一直坐在那个地方啊。”在我还没走得太远的时候，他可能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嗯？”

　　“没什么，只是在你来之前我一直坐在那里。”

　　“啊，不好意思。不过这里的座位好像也是自由选择的吧。”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笑着摆了摆手，“以后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啊，”我好像又恶意揣测了这个陌生人，于是笑了笑，“自由选择。”

　　后来我读了那本书。至于书中的内容，正经人读完之后恐怕会想要掏出眼球消消毒。不过我并不讨厌，但也如他所说，谈不上喜欢。

　　我也逐渐意识到，他当时的笑并不是向陌生人请求时应有的礼貌，应该算是一种逗弄。

　　惹不开心的小孩子发笑的人必须自己要一副开心的样子。大抵如此，我也说不清楚。

　　只可惜技巧太差。

　　

2

　　他并不是T城本地人，我才是。但他对T城比我熟得多，甚至可以在老城迷宫一样的小巷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真是在这里白活二十几年啊。”挑衅加嘲讽。

　　“哦！”

　　“前面就是那家卖糖葫芦的了。”他的手指绕过攒动的人头，指向一位老大爷和他的推车。

　　“可人太多了，我不想往前挤了。”

　　“哎，可是你说想吃的啊。”他侧头看着我，我在挟着我们的人群木然地向前看。

　　“啊，要不我在前面那个巷子里等你吧，那里人少。”

　　“您可真行。”

　　我站在接在小街西侧的小巷里，明黄的路灯照出来我的影子头大身子小，非常滑稽。

　　他挤在逆向的人群里，举着两串糖葫芦。

　　“你的山药豆。”他横着咬下一颗夹着黑米的山楂，含含混混地对我说。

　　我接过他给我的，盯着他手里的。

　　糯米纸在夜风中翕动，仿佛略带温度的焦色糖浆仍在呼吸。

　　“哎，我们换着吃吧！我吃你一个，你吃我一个。”我提议道。

　　“嗯？那我有点亏啊，你那一个才多大啊。”

　　“不亏啊，一个都差不多的钱。”我辩称。

　　“啊，那行吧。”他把他手里的伸过来，我把脸凑过去，顺着竹签咬下一颗山楂。

　　然后他伸过头来，咬走我两个豆。

　　“哎哎哎，说好的换呢！！！”

　　“换什么啊，都是我掏的钱。”

　　“哇，小气。”我把剩下所有的赶快吃完。

　　“那你下次请我，让我见见大方的。”

　　“行行行，下次让你见识下大方的。”我白了他一眼。

　　小巷也可以通到外面的大道，可是知道的人很少，一路走下来，只有我们两个人。

　　巷子里的灯光也就只留下我们两个的影子。

　　“还有一个啊，吃不下了。”

　　 “我帮你吃。”

　　啊，扯平了。

3

　　我站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拿着手机给他打电话。

　　“啊，你还是站着不要动好了。发个定位给我，我去找你吧。”

　　我挂断电话，给他发了一个定位，然后站在那里等着。

　　冬天的T城雾霾严重，没有太阳，寒风刺骨。

　　我端着一杯热豆浆，一杯热咖啡，站在一家陌生的便利店门口。

　　被北风吹了几下，又老老实实进了便利店，坐在能看得到街上人来人往的地方。

　　“终于找到你了。”便利店的门开了，他跺着脚，手捂着嘴哈了口气，迅速地捂向耳朵。

　　我把那杯咖啡给了他。

　　“你怎么在这儿还找不着地方啊，”他双手捧着着咖啡杯，坐在我旁边。“我要是不在这里了，你说你怎么办啊。”

　　“我自己一个人不会到那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好吧。”

　　“行吧。”他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可请您吃日料不得找个您平时不会去的地方啊。”　

　　我握着豆浆杯，看着它往上冒的热气。

　　甜豆浆，不好喝。

　　“歇够了，我们走吧。”他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准备离开。

　　为了取暖，我端着豆浆，跟着他往目的地走。

　　“你什么时候出发啊？”我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前两天不是刚告诉你，下周一下午五点。”

　　“几点到L市呢？”

　　“好像是晚上九点多吧，忘记了。”

　　他继续走在我的前面，一句话不多说。我也想不出来继续问他些什么。

　　“那边住宿什么的都已经安排好了，你过去的话也有地方安排，如果你想过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去找我。”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没想离开这里。”

　　“万一你以后想要走出去呢？”他停下，转过身来，拿手背轻轻碰了下我的脑袋。

　　“你这都走了，上哪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啊。”

　　“追及问题做过没，跑得快的让着跑得慢的先跑，然后花时间追上。我现在当那个跑得慢的啊。”

　　“嗯，”我准备开始反驳，“首先，谁跑得快还真不一定。其次，万一我们走的是叉道呢？追及问题可都是一条路，我们可说不准。”

　　“啊，不要纠结比喻。”他叹了口气。“到了到了，要冻死了。”

　　　　

4

　　我又回到了图书馆，过去的位置又被另一个陌生人占据了。我只能去找另一个位置。

　　“还在忙吗？”手机app对话框里的气泡浮了过去。

　　“嗯，还要跑几个地方采集信息。”一个气泡又浮了过来。

　　“等你忙完这阵我去找你吧！”

　　“啊，你不早说，我这才刚找到室友，你这住哪里啊？”

　　“没事，我有各种酒店会员。住酒店就行。”

　　“嗯？？？”

　　“到时候到火车站接我就好啊。”

　　“好嘞。”

　　我打开电脑，开始发愣。

　　

5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前面是L市的一座天桥。

        “T市那边有一个研究中心联系我了，马上要去报到。估计很快就要像你一样四处跑了。”

        “哦，”他稍顿了一下，然后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就说嘛，那后辈要加油啊！”

        “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你还会再来见我吗？”他突然问我说。

 　　“有的是机会，肯定会来的。”

　 　“行嘞。那我先回去了，我往前走。”

 　　“好吧，我好像要往回走去坐公交。”我指了指背后某个方向。

         “明天需要跟你去车站吗？”

         “应该不用了，我也没带什么东西。”

         “找不着地方记得给我打电话啊。”

         “啊，我以后也是要独立出调查的人了，相信一下我行不行？”

　  　“行行行。快走吧，一会儿没公交车了。”

         “那再见吧。”

         “路上小心。”

　　我们开始背对背行走。

　　我没有意识到我应该和他一起往前，走上刚刚那座天桥。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开始向着他的方向快步走，望着他的背影，在永不停歇的逆向人流中穿梭。

　　某一瞬我很想大声喊，等我一下，我又走错路了。然后等着被他嘲笑。

　　可我的喉咙仿佛凝固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响。

　　我只能逆着人流向前追赶，终究也没能赶上。

　　他已然消失在了那座城市之中。

　　这座城真大啊，大得可以轻易地和一个人失掉任何联系。

6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没有和他说过。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又迷路了，想要去追你让你带我过去，可是你走得好快啊。”

　　我追不上他了，这件事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