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阁
penthouse
01
夔阁,又名“杀人楼”,跨地十五亩,越空七十丈,檐分九层,绕廊十回。内有京都第一食府之庖厨,又驻倾城佳媛数位,酒是供十里堡桃花陈酿,弦是俸天字号阳白二老。三十上房,五十下榻,皆有侍者,传言递物。
此阁,为国中巨贾张如河于三十年前所创,要务是驻杀手、豢刺客,以便其商,得护其身。故自夔阁建立之日始,张如河便久居其中,不复出,行商作业皆于阁内。有人妄揣其因,恐见罪于皇家叔舅。
十余年前,国生战事,城中大乱,夔阁阁主张如河被迫迁出,欲徙他城,途中所豢刺客中有二人生变,此二人正是其间最为锋锐者,一晌而已,屠张如河所率家眷七十,所雇杀手二十。当然,此为一说,另有一说,是阁主张如河为掩人耳目,故作混乱,遣散旧部,另隐他处,得避祸端。
至于哪一说为真,哪一说是假,我们暂不作辩。
话说夔阁,或唤“杀人阁”,因故易了阁主,而这位新阁主既无商贾之富,又无官宦之威,夔阁看似如泉断流,如木折本,可谁知这一易,不仅没没此阁先前之威名,更是将其送至了“天下第一阁”的尊位。
从此,夔阁不仅是九州境内吸纳杀手,豢养刺客的第一要枢,更成了官宦富家聘人买命的最佳去处。所以这里白日进出的皆是达官贵人,夜里往来的尽是极恶之徒。
既然用的是凶狠之人,作的是违法之事,那便要有非常之典和严酷之律去约束管理这些亡命之徒。
故作夔阁“五杀令”以治人以矩行:
一条,阁中禁杀斗。
二条,不得杀雇主。
三条,收钱即杀人。
四条,宁死不止杀。
至于第五条,知之者甚少,适用者更是少之又少。有好事者尝谓:
“五杀闻四杀,杀技不到家。若得见五杀,荒冢是我家!”
不知者闻言为之一笑,知之者闻言亦有一笑,但此笑绝非彼笑……
据我所知,夔阁中上房三十人(皆是高级刺客),恐怕也只有五人知道这“第五杀”到底是何物。而这五人皆是顶了尖儿的老手、高手,在江湖中素有威名。
总之,五杀令为最高禁令,违者将被视为“活尸”,不仅从此得不到夔阁的庇护,还要斩断一切与夔阁有瓜葛的其他服务,诸如:“酒肉、兵械、鞋帽、马匹、药石等。”最后挂上“斤两”(视人而定的赏金),遭人追猎。从此进入“暗夜”(不见天日的逃亡生涯)生活,运气好的会被吸纳进臭名昭著的“无名之冢”(另一个暗杀组织,尽是无信之辈)。
02
三斤,当世第一流的刺客,一把洪刃阔背刀,至今没逢过敌手,他虽不常住夔阁,可那三十上房总有一间为他空着。
不过,今夜他终于回了夔阁。
“上等的草料好生喂着,记得酉时用温水擦一下身子!”三斤将一匹鬃鬣极长的黑色骏马交给了他在夔阁的御用侍从,又丢了一个专门在夔阁内部使用的金币,俗称“鬼头金”,方才头也不回的跨入正门。
入了申时的夔阁,又是另一番热闹,褪去了阳春白雪的雅调,换上下里巴人的通庸,就连叫菜的小二也粗野起来,
“黑坛子桃花酿半斤,横切秋牛肉一斤,带缎儿的(姑娘)一个入乙巳上房!”
为避人耳目,三斤并没有穿堂而过,却是从一侧的耳门登上一个副梯,同样是上三楼,如此,不仅安静还会快上几分,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毕竟这副梯既窄又陡。
三楼共十二厅,皆以山水为名,其中“黄山”、“东海”最为阔绰,而“洞庭”、“峨眉”最为毓秀,其余诸厅虽亦有殊色,不过在行家看来,仍难及此四厅。
今日约他的人,是官宦高门,尤爱宽奢。不出所料,对方的小侍正立在东海厅门侧候着三斤。
东海厅之阔不仅是地宽梁高,其内椅几屏窗无不为海内名家巨制,尤其是堂内一张可容十六人合坐的“太昆桌”,桌面似琉璃,八角如龙须,遥望当明月,近观拂秋水。
与庞大的桌面相较,桌畔所坐的两人显得微不足道。
“竹简递上,黄金七两,莫问好恶,择日而亡!不愧是杀手中的杀手!”
三斤还未跨入门槛,屋内人便朗声道。
“既然知道规矩,又何必如此繁杂,叫人递上竹简便是。”三斤转入门内。
小侍将门从外合上,退至三丈外。
方才说话之人终于又道:“你知道我是谁?”
三斤还未坐下,“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他是谁?”说话人一偏头,将目光引向其右手畔的一稚童。稚童约七八岁,锦衣束发,脖上有一黄白相间的项圈,上镌铭文若干!此时他正闷头啃着一牙西瓜。
“知道!”三斤对着发话之人坐下,二人相望道。
“那你可知我要做什么?”对方又问。
“杀人,杀一个绝不简单的人,一个只有我能杀得了的人!”三斤终于将目光转回,正落在这位雇主的身上。
只见此人,白肤圆脸,浓眉皓目,言笑间透着一种商儒之气。一身暗绿的缎面连珠袍下藏着两袖“金丝蟒”(皇家特有或特赐之衣衬)。可以推断,这次的买卖绝不容易。
“我就不自我介绍了,随后,阁主自会与你细说。我只是来确保你会接下这一单!”说着,他递上了一枚窄窄的绿简,上面工整的刻着两个方楷“五爷”
“如何确保?”三斤接过竹简将其反扣在一边。
“这个够么?”那人从一侧掏出一紫面黄绳的口袋,“咣当”一声丢在桌面。
三斤伸出刀在袋子上探了一探,便知里面装了至少有五十块鬼头金。
这手笔,可不是寻常官家给的起的。
“不够!”三斤摇了摇头。
“那加上他够么?”那人又指向那稚童。稚童仍默不作声的吃着。
“不够!”
“那再加上这个呢?”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页发黄的短轴,轴上的封蜡还很完整。
三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望了一眼那稚童,便拾起短轴,转身离开了!
03
夔阁九层,下三层为“宴宾客”,中三层为“居良将”,上三层方是“栖凤凰”。所谓凤凰自是阁主,所以非机情要事者不得入上三层。
当然,这规矩自然不能与“五杀令”相并论,所以也不是人人都会遵行的。比如三斤,此时已从三楼朝外的回廊一跃而起,两三个空翻落至了夔阁第八层的外廊。
推门而入,隔着一道蜀绣屏风,便瞧见一个儒雅身影正端坐几前烹茶列香。走进了看,那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一身灰袍,乌黑的长发披至背后,一柄犀利如剑的木钗插在发间,如一把神兵藏锋于山巅,日夜为黑云环绕,隐约、神秘。
此人正是夔阁现任阁主——“生死判官”百里行。
他既知有人来,却并不抬眼,只是将事先备好的茶盏注满新茶。而后抬起右手在左侧一只铜制的三足九蝠香炉上扇了扇。
“你已见了他。”
“是的,”
“你答应他了。”
“我无法拒绝。”
三斤掏出发黄的短轴,放在案几。那人短短一撇,已是了然。
二人各自饮尽眼前茶水。那人没有再续,而是单为三斤续上。
“你可知我们这夔楼为何在短短十年内如此兴旺?”
“和此事有关?”
“有关,”
“愿闻其详。”
“十年前,我本是将死之人,幸得一避难的官家搭救。后随其辗转来到此地,并被引荐于几位贵胄。一年后,得其扶持,掌管了这夔阁。你知道,这世间本无无源之水。”
“所以,你只是代管,那背后之人才是这夔楼的真主人。”
“不错。确是他们的推动,才使得夔阁发展成如今这样。”
百里行说到此处,抬眼望向三斤。像是等待其追问。
三斤举起茶杯饮了二分之一,忽然道:
“而刚才那人便是其中之一。”
“是,”
三斤闻言,轻轻颔首,而后欲将剩余的茶饮尽,杯已至口,却未服下,忽然蹙眉:“莫不是要杀之人亦是背后之人?”
面对这一问,百里行似乎已等待许久,仿佛方才所说诸言皆是为引出此问。可这关键一问的答案却简单至极。
“正是!”
三斤从来未怕过什么,也未曾因何事而恼过,这是他的性格,是骨子里的习惯。所以当他听闻这句时,只是微微一笑,而后仰头将茶饮尽。
“你该用酒,而非茶。”
“此时是酒是茶已无妨,再说,酒,楼下多的是,而我的茶,恐怕你再难喝到。”
三斤起身离席。行至门前,道:
“望阁主将那生死契收好,等我提头来换。”
“还有,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遵守那‘五杀令’了!”
脚步声渐远,百里行将短轴拆开,印入眼帘的除了生死契三个黑色大字,还有一枚鲜红的指纹,那指纹强劲有力,正是方才离开之人于十年前所留……
04
“五杀令”
第五条:生死契必杀
所谓“生死契”,是一种被记录在特制短轴上的杀手誓约。常在一个杀手濒死的情况下才会立此誓约。立约之人会在生死契上预先留下一枚指印,未来生死契的主人将凭借此契找立约人“行约”。所谓“行约”,就是杀人,杀一个契约主人想要杀的人,无论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好是坏,是该杀还是不该杀,能杀或者不能杀,作为誓约人,无理由拒绝,必须接单,并在承诺时间内完成任务。
当任务完成后,杀手将拿着目标人头去公证人那里换取誓约,当面焚毁誓约,方为契终。
由于这样的做法非常极端且极度危险,当时夔阁在制造这种契约短轴的时候就只做了十卷。传言,当时老阁主张如河之所以倾覆,便是因手下杀手接了这生死契,所以才突然对老东家反目,酿下惨案。
数量少,自然金贵,若不是遇着一等一的杀手和绝顶难缠的对手,谁会舍得用这短轴。
故此,普通人或者一般的杀手,对其知之甚少,方才造就了“五杀只闻其四”的怪象!
三斤离开百里行后去楼下打了壶酒,便跃上了这座“杀人楼”的楼顶。此时正是酉末戌初,绕着此阁仍有不少灯火闪动,朝东望,城内的百姓已入睡大半,唯有几家大户还亮着灯笼,再往北看,官家院落便好上太多,各式的烛台灯笼星星点点,与天上的那群交相呼应。
如此高的地段,听不到片语只言,唯闻得呼啸而过风和西山间被风吹动的松涛。
呷一口酒,三斤回想起今晚见到的那个小子,除了眼睛没有一处像他那死去的爹。若不是他脖子里那个项圈,他无论如何都认不出那是他曾经唯一朋友的独子,而那项圈,正式他当年送与的满月礼。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不是随他娘去了别国么?还有那卷轴,是被胁迫,还是作价卖了,若不然,怎么会落在那个贵胄手里。
“呵呵,现在看起来,还真是一笔不明不白,作死的买卖……”
05
子时已到,夔阁仍然如一个巨大的灯笼,浑身冒着红黄之光,而这灯笼的四周还有一圈忽明忽暗的小烛台。这些烛台个个都指着那只大灯笼活着,只要大灯笼不灭,这些小烛台便会长明下去。
三斤朝着一个“小烛台”走去,走到门前,那“小烛台”竟然灭了。三斤也不敲门,只是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枚鬼头金从门的缝中推了进去。
弹指功夫,小烛台又重新亮了起来,同时,木门也被打开。
内行人都知道,“有光”代表掌柜的在,“灭灯”是问你到底什么身份,“又亮灯”是告诉你,生意照做。
这是一件铁匠铺,入门不深,便瞧见掌柜的正对着灯光查验那“鬼头金”。
“这年头,鬼金都敢造假。”当他瞧见那口刀时。又道:
“不过,你的一定不会有假。”
转交又开一扇门,只是这路越走越低,越走越矮。不错,这是一条密道,通向一个只认鬼金的地下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有你意想不到的武器和最可靠的信息。
习惯用刀的三斤今晚又配了三口刀,只是这两口刀又细又窄,皆是一尺来长,看起来非常锋锐灵巧。
他并没有原路返回,当他出来的时候,他选择的是一家裁缝铺,距离刚才进来的那家铁铺约有一里地。一枚鬼头金,除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还为他的三口刀定制了三个袋子。
归来,已是寅时。
他吩咐小侍给马再加上一顿草料。而后上楼,点了三五小菜,吃了,便回了上房。
06
“出来了么?”
“没有。”
“都给我把眼睛睁大,盯紧一点。若是跟丢了,老子饶不了你们。”
夔楼的对面是一座叫“陆一手”的茶水铺,此时里面正坐着七八个布衣短打的刀斧手,为首的是一张疤子脸。经他吩咐夔楼四面八方已埋伏了上百好兄弟,只为留住一人。
晌午已过,疤子脸似乎有些捺不住了。一晃头,示意身边的三个副手进去探一探。一碗茶的功夫,三个副手回来禀报,那人屋门紧闭且内有鼾声,楼下黑色骏马犹在!
如此看来,那人还在休息,似乎并未起意离开。疤子脸终于放下心来,改酒换茶。
将至申时,疤子脸又谴探子,探报如初。可这次疤子脸却紧张起来……
北十里,王爷府门外的一处折巷,三斤将最后一柄刀藏好,用手指掸了掸身上的浮灰,于附近挑了一个好吃不贵的酒家,静静的等着天黑。
已是戌初,店家刚上了火烛,一位驻杖老人领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走向店内,店家瞧着,忙上前接引。一刻功夫,老人架好了古琴,姑娘调好了琵琶。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这一对爷孙。
古琴、琵琶无分先后,一时同进,金声、石声、鼓声、剑声、风声、雨声,群声共起,天地雷动,小小酒家竟忽然奔出千军万马,仿佛下一刻它就会土石皆陨,片瓦不存……
两军对垒,金戈不息,马鸣不止,漫天的黄沙土灰裹着将士鲜血在烈日下结成泥块,下一瞬又被马蹄踩碎。旌旗蔽日,迎风招冽,转眼间被火光和狼烟烽燧吞灭……
一曲将罢,声已转衰,三斤逐渐将深思收回,特意转头望了眼指落琵琶的姑娘。点了点头,方才起身离开。
桌上只留下一块鬼头金和一壶还未喝尽的桃花酿。
阳白二老亲弹的一曲《十面埋伏》,怎么都值一块鬼头金了。
三斤出了酒家,便转向西行,走足二里后,进了一座老庙,半刻后方才出来。只是,此时的他已“不是”他,一副生根面皮让自己整整老了二十岁,一袭黑衣仿佛能将整个夜色包裹进去,新买的斗篷下正藏着那口惯用的洪刃阔背刀。此刻,已是戌正。
07
距王爷府还有两条街,三斤便再没有出现于街面,而是转走房顶墙垣。行至还有一条街区时,他忽然止住步伐。
一招秋风席地,毫无响动的将身体贴在了一座院落的厢房房顶上。身体徐徐前移,夜色中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吐露出了愤怒。
此时他看到了一只规模不小的府军出现在这个不知名的院落里,他们整齐肃穆,队列讲究,明显是接到了一个极为秘密却又极为重要的任务,此刻正是严阵以待。
贴着屋顶墙垣,他又行了一刻,这一刻里,他又发现了五处院落屯兵,切每处院落中所屯者皆是素质严明的府兵,数量皆在百人以上。而这六处正分布在王爷府的附近,形成一个巨大的口袋。三斤绝不相信这些府兵是五爷未卜先知的安排,相反,或许这些伏兵更乐意看到五爷殡天,今夜即使他不出手,这些伏兵也会要了五爷的命。当然,如果是他要了五爷的命,那这些伏兵便会趁势成了替五爷抓凶缉盗的勇士。
整个都城,除了昨天那位给他短轴的“背后之人”,他再想不出第二个有如此权势和合理动机的人物。
对方如此做,就不担心自己会反?
确实不必,昨日自己已经接了短轴,证人便是阁主,而五爷今夜已是必死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杀的,谁会计较,谁去分辨?不论结局如何,自己被追杀缉讨的处境是不会变的。
其实,当阁主将二人身份告知之时,就应该料到如今的结局。
可那又如何?
逃?以三斤的身手,躲过这些府兵城将毫无问题。可是之后呢?自己必将成为夔阁赏金最高的标的,必将有大批的刺客闻风而动,四处追杀……
既然如此,不如迎上去,且不论是否还有生机,半生的威名终能落下几分。
念及此处,三斤加快脚步,几个起落便跃进了王爷府。
听说五王爷是当朝权臣,深得皇帝信任,可真走进这五王府方知,诺大的院落守卫兵丁竟不如丫鬟仆役之数目,可见此地防务空虚无力。三斤鬼魅的身影在王府院内不断辗转,约有一刻,终于在一书房发现了五王爷的身影。
此时,五爷正秉烛查经,聚精会神。三斤没有再屏气藏声,相反,还故意在门框上扣了一扣。
“进”
“不知阁下可是阎罗虎五王爷?”三斤行了一拱手。
五爷闻言,方抬起头,打量起眼前之人,眉头一紧正欲呼喊,忽又一滞,将一个名字咽回喉咙中。
“看来,您就是了。”
五爷起身,理了理衣服,朗声道:
“在下正是当今五王爷,世人抬爱赐名阎罗虎,敢问英雄大名。”
“三斤!”
“你就是三斤,哈哈哈,你可知我的另一个身份?”
“夔阁真正的主人之一。”
“既然知道,那今天你来做什么,该不会是约酒访友吧?”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难不成,你真的要杀你的主人?”
“你知道,不是我要杀你。”
“可最终要我命的仍是你手里的那把刀。”
“不错!”
五爷退了两步,而后坐下,将书慢慢合上,郑重的放置一旁。示意三斤坐下,从几案的一侧,拿出一壶酒,两只杯子,斟满。
“一个月前,我是绝对不会让酒进入书房的。可现在,如果手边没有一壶酒,我是不会进书房的。”
三斤坐下接过杯子。
“你注意到了,如今我这王爷府,守卫还没仆役多,连一个趁手的副官都没有。这要是搁在去年是无法想象的,那时全国的碟子和蛛网的信息都在我这里汇集处理,我是九州内真正耳目通天的人,皇帝今日几时如厕,东门外水酒铺几时打烊,东路齐辉大将军兵至何处,西域诸国各个子嗣姓名,我全都知道。不仅如此,既闻得哪路诸侯藩王有不臣之举,不日,便可将其心系之人身首易处,当然,对此,作为夔阁的上房刺客,你一定不陌生。”
五爷已饮两杯。接着有道,
“腌臜事知道多了,难免心有不平,而作为朝廷的官员,有些事不得不办,有些事又不能尽办。如此长久,便命不长久。何况,皇帝陛下恩宠多年,眼红的人早坐不住喽。”
三斤的酒杯被放置一边,他右手压刀,左手扶膝,听着这位将死之人的临终之言。
“是老八找的你?”五爷忽然道,
三斤无答。作为杀手,不提雇主,这是规矩。
“你不说,也定是他,早年他就和我提过,夔楼是把利剑,一定要掌握在自己人的手里。如今我被夺去了爵位,蛛网谍报机构又被迫移交,对于一个知道的太多,能做的太少的人,自然成不了‘自己人’了。况且,夔阁真正的用处和用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外面隐约有了响声,必是府军有了行动。
“五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给你了什么好处?我想知道我这一个王爷现在值什么价!”
“生死契一张!”
五爷,攥了攥拳头。
“他还真是卑鄙,那张牌本该是我的。”
五爷忽然转身右手急甩,一道明晃晃的亮光从三斤眼前飞过,三斤没有再犹豫了,右手抽刀由下至上画出一个“一”字,五爷的左手上已握出一把填了弹的火铳,可惜,火铳已永无法被开启,因为五爷的一只手臂被斩落,接着他痛苦的声音还未发出,就被三斤的另一刀连头斩下。
08
当府军破开外门的一刻,三斤已将五爷的头颅摘走。可当他越过王府最后一道墙的时候,发现另一个身影挡在他要离去的路上。
绿衣,紫靴,款额红面,一杆六尺长枪,银光闪烁。来人正是上房三十客中的第九客——碧衣银枪侯,肖左。
“三斤,你走不了了。戌初发的榜,黄金三千两,此时全城的刺客杀手都已干戚整肃。”
“至少你留不住我。”三斤简言道。
“问过我的枪。”肖左枪出如龙,直取咽喉,三斤并未用刀刃相接,而是反提刀柄,用刀托撞向枪头……
顿时,银枪借着月光在小巷里画出一朵朵百花,而三斤的宽背刀始终在围着那杆银枪敲打,像是一只蝴蝶翩跹于花丛,却从未真的去取人性命。
直到,附近府兵大叫一声:“这边有声音!”
三斤知道,他没有时间再作纠缠。
“你的命不止三千黄金么?”
“命我要,金子我也要!”
三斤不再废话,宽背刀一时回鞘,肖左以为机会将至,枪头推的更深,何曾想三斤那刚推刀入鞘的右手瞬间已多出一柄窄细的刀柄,正是之前三斤藏于此巷中的断刀之一。来不及收枪,那寒光已顺着长枪赶至面前,肖左只好双手弃枪,身体后撤,可一切已太晚,一个照面,那缕细光已将肖左喉结切碎……
银枪落地之时,三斤已飞身离开,等到府兵赶来,他早以无踪无迹。
一千府兵易躲,二三刺客难防。肖左一关刚过,还未走出两条街,上房第十客和上房第七客,江湖人称血鸳鸯,一对璧人已恭候多时。刚才肖左一战,虽未受伤,但短刀接长枪,终究是消耗了不少气力。而眼前这对夫妇显然要比上一位难缠得多。
既是鸳鸯,那自心有灵犀,一个使九节练骨鞭,刚柔并济;一个使元轮刀,自成规矩。二者相配,可谓攻守皆备。
起始,二人配合,也算进退有章,三斤吃了小亏,之后,为了躲避府兵,三斤将人引至又一陋巷。既是陋巷,势必曲窄,“母鸳鸯”的九节练骨鞭被大打折扣。而三斤何其敏锐,他无视元轮刀的种种杀招,只是一直作“围魏救赵”之式,屡屡化险为夷。一刻将过,双方均有负伤。可谁都明白,如今都是不死不休,绝无可退。此时一股府兵闻声而至,不问所以,一概围剿。那夫妇二人虽觉眼前之流不足为惧,可他们也知,此些人之后,会又有人来。到时定是无休不至的局面。
三斤本无心恋战。见二人已生退意,便转身奔向另处。二人毕竟是二人,既然结侣,定与孤家寡人有别,彼此的命也会看得更重些。
今夜,夔楼外街少了许多灯火。不难猜测,有些是避灾祸,有些则是准备参与围剿三斤这颗“大人头”的要务。
09
圣手薛医的灯光亮着。
虽然二人已认识多年,可还是需一枚狗头金方才敲开门,而且今天的药价翻了十翻。但三斤觉得一点都不贵,甚至觉得翻倍越多,他越安心。毕竟如今半个城市的人都想要他的脑袋。
伤口已经包扎好。圣手收了十一枚金币。正当三斤转身离开,“嗖嗖嗖”三支袖箭忽然从这位圣手的袖中射出,两只被躲开,一支在三斤的颈上留下一道血迹。三斤抽刀将刚举起还未落下的那只袖子连同整个臂膀同时斩落。瞬间刀又归鞘。
“医者,医有患,杀者,杀该杀。我是医者,医你患处,同时我是杀手,杀你理所……”
三斤,没有多言,一只胳膊是这位圣手为自己行为付出的代价,不多,不少,刚刚好!
距子时,也就是三斤最后的约定时间还有二刻,他终于将附近情况查看清楚。夔阁附近至少伏有二十位好手待他入瓮,而其间最靠近主楼的东西南北四方正由阁内最顶尖的四位高手坐镇。
他决定给自己选一条最快的路,也是最险的路,那便是正门,这条路设伏最少,但是难度极高。
他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和这一路的人分出胜负,竟可能少的牵扯入其他暗藏者。
而这条路上挡在最前方的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清秀的脸,短瘦的身材,看不到傍身的武器,应该是走的暗器路数。
果然,当三斤距其不足三丈之时,那人动了,看不清动作,只见几道寒光扑面而来,以三斤的实力,这几道光虽然耀眼,却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危险,几个侧身便让过了所有暗器。直到肩膀和脸颊被切出血线。暗中的那些观看者才发现,终究还是都低估了这位年轻人。三斤也在当那几星飞镖划过身侧时方才发现,每支流星飞镖之后都牵着一缕极细的蛛丝,这蛛丝微不可查,却坚韧光滑,若是猜的不错,飞镖去而复归之时才是真正的夺命时刻。
不及细想,三斤将刚从巷中取出的一柄窄身断刃刀瞬间拔出,斩向看不到的夜空。可这次出手,让他有些后悔,因为那蛛丝不仅没有被彻底斩断,居然还有几丝正借着他向外斩的力将那飞出的流星镖迅速的拽回,与此同时,又是几星飞镖瞬时奔来……暗器所胜无非在一个“奇”和一个“快”字上。就这两点,眼前的年轻人都做的非常优秀。可他终究是找错了对手,短刀虽然砍不尽那些蛛丝,但它足以缠住对方,从而消灭它的杀力。如此看,这些流星飞镖的玄机暗算再无用处。
之后年轻人借着自己轻盈的身法妄图再取便宜,终是不得。三斤没有杀他,只是取了他两只手指……
这条路上的第二人是一位中年,手提斩马刀,身着轻甲,像是常走沙场的兵将。
“你终究还是杀了五爷?”
“你早就知道?”
“我曾是五爷的副官,不过现在已归入八爷麾下。”
“那现在是?”
“于五爷,报救命之恩;于八爷,报知遇之恩!无论如何,终归是杀你!”
中年人没再废话,两个八字步就近了三斤的身,三斤不敢怠慢,顺势抽出阔背刀,以刃相迎。“当、当、当”三响之后,二人已拉开距离,双方开始重新打量对方。
“刀法不错,不愧是夔楼魁首!”
“你的也还行,该是塞北一代当过边将吧。不然不会有这腕力!”
“好眼力,不过,这方是开始!”说着中年人又一个箭步近身。
“我怎么觉得该结束了。”三斤嘴角动了一动。
一切发生于一瞬,看似偶然,却是注定。
三斤的阔背刀上第一次留下豁口,而那中年人却只剩了半口刀,半只身子。
“你口里的忠诚决定你成不了英雄!可惜!”
最后一个挡住他去路的是“夔阁五首”中最会用剑的云山雨,人称“幽然剑”。自如夔阁已有七年,名头是最接近三斤的。一个用刀,一个用剑,两个都是性情奇绝,谁都知道,此二人终有一战。只是没人聊到会是今日,就在夔阁门前。
“还有一刻,要不要给你半刻时间,修整下。我可不是贪便宜的人!再说,我的对决半刻足以!”云山雨的话听着客气,实则是傲慢,他觉得自己的剑是天下最快的利器,而三斤的刀,任他再锋利无比终抵不过一剑之快。
三斤没有回话,他将一直系在腰间的猩红口袋解了下来,放在地面。又将身上尽剩的短刀绑在右手,最后将一把闻名已久的阔背洪刃刀握于左手。
“来!”
一路走来,三斤气力已不知损去几成,身上的几处伤口还在流血,如果放在一般人的人眼里,他或许是一头即将被屠的野兽;可在云山雨看来,那些伤口或许只是证明这头野兽正逐渐被激怒,而损失的力气,或许已让对方学会了更加狡猾的战斗方式。
所以,他才不会真的觉得对方应该休息……
第一手“两三点雨山前”。
看似轻描淡写的起手式,却孕育着千钧之力,如果谁敢小看,那是自找苦吃。三斤亦不敢大意,面对如此怪、巧之力,他选择用右手的短刀接招。一招将尽,一招又起。
第二手“七八个星天外”。
相较第一招的怪力,这一招胜在速度和数量,月光如撒,轻飘飘的剑辉如簇如织,看似是三寸寒芒,临近身前却染成了一片星光。三斤面对这一大片,只是提起阔背刀当中一斩,虽然破了式,但身上还是留了几个窟窿。如此看来,云山雨的剑法确实了得。
虽说占了便宜,可云山雨似乎并不满意,甚至觉得三斤破的轻巧!不由分说,便是
第三手:“稻花庆丰年”
如果说方才是“星芒”,当下便是“麦芒”,犹细犹密犹猝不及防。三斤眼前一片片白光,像是一湖秋水正波光荡漾。他想不出来破解之法,更没有机会和时间去凝招破式,他只有一条路——以伤换伤!
他终是退了,云山雨自废己招,退了半步,以避开重伤。而三斤,借着一刀之力,破门而入,跨进夔阁,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至少接下来,他会好过不少,毕竟,五杀令第一条便是“阁中禁杀斗”!
10
虽说子夜,但阁内却是灯光晃晃,当三斤破门而入的瞬间,所有持酒的、行令的、上菜的、拭兵器的都是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来。在众人惊奇、叹服、敬佩的眼光中三斤一屁股坐下,并示意早已奔至身旁的上房小侍将门外的那颗人头送至上三层。而其自己则点了壶桃花酿,静待人来。
不到一刻,一身灰衣的阁主出现在三斤对面,亲手将那卷短轴递给三斤,
“我已经着了阁主印,现在你可以留着它,也可以烧了它,从此你再不欠此人。”
“你觉得我回不来?”三斤将短轴提至烛台点燃,而后顺手丢至身侧的铁桶中。
“我觉得你不该回来!”
“连你都护不住了?”他眉头一皱,“或者说,你根本不愿。”
“你杀的人和让你杀人的人都不想让你活着,而我,不过是这些的一个傀儡,我哪有什么本事。”灰衣人自斟一杯。
“不过,我可以让你再睡个好觉,明天正午前,谁都不会动你,过了正午,你便自求多福吧!”说完这句,他便起身离席,不再作停留。
一个刚走,一个已来。走是灰袍,来是白衣。
“刚才你是侥幸。如若再来,我不会输的。”幽然剑云山雨此时已不请自来,落座眼前。
“跟一个将死之人搏命,赢面如何都大不了。”三斤漠然道。
“除了夔阁这帮嗜血之徒,我听说半个城里的府兵都在追杀你,真不知道你这单是有多大啊!”
“分文未赚!”
“那可亏大发了。”
三斤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鬼头金都掏出来。往桌前一推。
“云兄,帮我照顾一个孩子,那孩子今年十二三,脖子里有个黄白相间的项圈,圈上有文‘三月扬州吴柳盛,四季海棠江南春’。”
“难道你还真的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生无所谓,死无所畏!”
“晦气,今天没能取你性命,赎金是拿不到了,不过眼前的狗头金我就勉强收下,至于能否找到那小鬼,就看造化了!”
三斤不置可否,又饮一壶酒。
生人已托付,下面便该考虑如何去杀该死之人了。
11
当所有人都以为三斤会躲入夔阁闭门静待天亮之时。而他本人却已换了打扮从偏门出去,去寻另一位该死之人。
今夜城内府兵四散,仍在极力寻找神秘杀手的足迹,但那背后之人知道,这寻找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但其有十足的意义,毕竟天亮后整个皇城都将知道,一位王爷被刺,而另一位王爷为其报仇,星夜追凶。
三斤脚不着地的飞奔十里,身上的伤口又陆续崩裂。可其丝毫不察,因为他的身体此时已饱含杀意。
当来到一座府前,他发现整条街道已被官兵填满,这些府兵各个身披甲胄、明火执仗,像是随时待战沙场兵将。此处火光之盛犹如白昼,莫说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蚊虫恐怕也难以不察。
三斤没有选择,人必须杀,越快越好。
既然决定,便不再犹豫,长刀出鞘,箭步向前……
当三斤站在八王爷面前时,他左手已颤抖不止,鲜血顺着刀槽不断向下,身后的那条来路已铺满血肉。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把整张脸遮蔽严实,再看不出半点清秀。
八王爷虽有准备,但仍掩饰不住其内心的慌张,右手匆忙提起的一柄秀龙宝剑在手心里被攥了又攥,仿佛随时都可能脱手而出,化龙飞天。
“你觉得你还能逃得了么?”剑被斜着提了提道。
“谁说我要逃了。”三斤坦然道。
“我答应你,只要你不胡来,我可饶你一死。”八王爷的话看似上下有序,尊卑有别,可他的语气再撑不住他的傲气。
三斤置若罔闻的抬起左手……
“慢着,你若杀了我,你故友的独子也必死。”说着,屏风后一位侍从正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子慢慢走过来,小孩被捆的扎实,不得动弹,不能哭喊,侍从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柄匕首,匕首的一端抵着孩子的项圈,往里再多两寸,孩子的喉管必被割穿。
三斤终于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一柄飞剑从一侧的窗户飞入,瞬间带走了那持匕侍从的性命。同时响起一声,
“收人钱财,不用客气!”闻声,正是此前与三斤交过手的云山雨。
眼见所有仰仗毁于一旦,八王爷大惊失色,
“阁下是何人?为何要自取灭亡?你若此时助我,我必千金相报!”
三斤没有给他任何再开口的机会。手起刀落,只是这一刀并不如先前利落,刀口不仅粗硕,骨肉也未断尽,尸体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着。
孩子哪见过这种场面,当时就晕死过去。
这时,那一袭白衣方才走了进来。
“云兄,故人之子,拜托了。”言毕,踉跄了两步,躬身抱拳。
12
天明,全城已戒严,除了一身甲胄的兵将,街上再难看到其他行人。大小酒楼门窗紧闭。
老庙里,三斤将一壶桃花酿从头浇落,似乎身上每一道伤口都是一张嘴,都想要品咂下这百里名酿。
“好酒配英雄,英雄配名驹。”这时,一人一马走入破庙。
马,是三斤前日牵入夔阁的良马,人,是从未结识的路人。
“我不认识你,为何要害人害己?”
若是寻常也就罢了,可在人心惶惶的今日,他居然敢于城内牵着这么一匹高头大马,寻自己这么一个九死之人,那必是害人害己之举!
“九死犹有一生,我既敢来,就不畏死,更不会死。如果你愿意,你也不必死。”
这句话,本该当笑话来听,可三斤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了一道刻有奇怪纹路的铁牌。三斤从来不喜欢与官家打交道,可最近却总是绕不开。
“你是禁军?”三斤见过这类的纹路铁令。
“不错,我是在宫里做事,不过算不上禁军。今日前来,只是替一个人问你几句话?”说着,这位官家四处看了看,接着顺手将马缰拴至庙内的一张供桌脚上。他倒不操心如此办可靠与否!
“什么人,什么话?”
“同你杀的那二人一般,都是夔阁真正的主子,哦,不过他显然要比那二人更像主子。”
“他让我问问你想不想活命,若是想,便替他做一件事。若是不想……就当我没来过!”
三斤勉强站了起来,走至马前,将手伏在马额,仔细的打量着它。像是在观察一个老友,看他面对这手“特赦令”作何反应,是置之不理,转身遁去,还是顺水推舟,承接此情。
“这次又是要杀何人?”三斤开口道。
“夔阁阁主!”那人说的很慢,生怕他会错了意,领错了命似的。
三斤终于将视线从马身上转移到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官家子身上。
“这就是夔阁背后之人真正想要的?他就不担心夔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不敢妄测,不过,以这百里行今日的所做所为来看,他确实当诛。”
三斤看着他,他也看着三斤,忽然他摇了摇头,接着道:
“你确实欠他一个人情,若不是昨晚他那句且让你留下的话,你是活不到日出的,更不可能有机会冲进八王府,斩杀官兵百名,并将筹算周密的八王爷刺死于家中。所以你欠了他。但是正因为此,他该为八王爷的死负责,他也该死。”
话还没说完,他转过身望向门外,接着道:
“当年,是我家主人救了他,主人知道他是个肩负深仇的人,正因此才觉得他能成事。所以,让他执掌夔阁,也是我家主人的意思。可主人并没有料到,百里行日夜所恨,时刻仇杀之人正是夔阁背后的掌事之人五王爷。”
“依你所说,你家主子才是夔阁真正的主人,那五王爷又如何是掌事之人?”
“我家主子所统之事繁多,夔阁不过是万中之一。而当时五王爷正是蛛网碟子的统领人,夔阁又是杀人抹事的最佳利器,所以平日里真正给夔阁下竹签的是五王爷。当然,八王爷也没闲着,这不,为了一个小小的夔阁,连命都不要了。”
他说的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几位顶天的国戚,在他嘴里,似乎也不过尔尔。
“你的主子就是你,你就是你的主子!”三斤断然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下来?”
“除了活着,我还需要一个杀他的理由!”三斤道。
“确实有个理由,不过,不应该是我告诉你,而是要他亲口告诉你!”
“一个要杀他的理由,他会亲口告诉我?”
“是的,你只要带着你托云山雨保护着的那个孩子一块儿去,他会说的。”
三斤没有再问,而是陷入沉思。
那人又待了一刻,留下一句话后,便离开了老庙。
“你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13
翻身上马,走出破庙,已过了卯时,一路上官兵分列两侧,杀手暗中窥伺,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注视着三斤。
再次回到夔阁,阁内已没了善意,当然,这对一个杀手来说,本就是多余的东西。
百里行在七层,正焚香更衣,像是已料到下一刻要发生的。他还是那么郑重、有序、克制……
三斤似有意停留,多叫了一壶桃花酿,啖尽之后,方才起身,拾阶而上……
第九层,是一空场,无桌无椅、无门无窗,十四根朱红的栋梁,是这里唯一的装饰。
放眼驰骋,山峦耸翠,云浪堆积,高鸟如矢,红日如珠,整个城市之胜景尽收眼底。
百里行终至,仍是灰衣灰袍皂鞋长发。眼中电光汇聚,手中却空空如也。
“你不带兵器?”三斤有些遗憾。
“带了又如何?”百里行,言语间,阔步走至三斤身侧,放眼远眺。
“你知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三斤又道。
“你和他一样,都不是无情之人。”百里行悠然道。
三斤,瞳孔微缩,
“你说的他是何人?”
“你知道是谁。当年你就和他杀过我一回,我又何惧再多死一次呢?”百里行转身,盯向三斤那双已爬满血丝的眼睛。
三斤眼前忽然有云烟如幻,将十年前他和挚友冯鹤亭的种种经历铺陈开来。尤其是最后一次,冯鹤亭接到了生死契,目标是自己的老东家,夔阁的创建者张如河。
时局动荡,天不渡人,张如河被迫携亲眷嫡信逃离夔阁。这是冯鹤亭动手的最佳时机,可面对夔阁二十位上房好手的看护,想要杀掉阁主,堪比登天。但生死契已递出,若不杀掉目标,他自己便将为他人鱼肉。
就在他出手之际,三斤也出手了,他的出现让战局瞬间改观。自问出手原因,很简单,他不想看自己唯一的挚友就此葬送……
云烟消散,三斤眉头紧锁。似乎有太多疑问顿时横生。
“这么说你是张如河一系的?”
百里行,摇了摇头,
“我,就是张如河!”
短短几字,万钧之势,摧得三斤眼神更加凝聚。他正要出口询问。对方已开口解释:
“当年,你出手助了冯鹤亭,抵挡下夔阁诸多高手,让他有机会接近我,取我性命。我当时已料定自己必死无疑,竟对想要杀我的人生出怜悯。告诉他,在取人头之后,逃离此地,再莫要去见给他生死短轴之人。当见之日,必是他的死期。之后又将当世“妙手阎罗”给我的两张生面皮相赠,望他改头换面了此一生。
他听完我言,竟然收刀归鞘,将我带至一旁,询问了那生面皮的用法,便将一张面皮丢下,转身离开了。
之后,当我回去,你们都已离开,只剩下一堆尸首无人处理。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方才将大部分人就地安葬。之后的我,换了面皮,一路北上,行至戈壁已再无气力。想是命不该绝,彼时一对军马路过,将我救起,之后几经辗转,我又回到了这夔阁,当上了阁主。”
百里行,抑或说张如河,言辞井然,情绪平和,完全听不出丝毫的仇恨与愤怒。
三斤低着眼帘沉默着。
“我知道你更关心的是冯鹤亭。自你走后,他又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复命,毕竟我的命还值些钱,除了生死契,对方许了五千黄金给他,可惜,我的脑袋可不是随便谁都能代替的,他终是没拿到那笔报酬;第二次,他是复仇,对方不仅没有兑现诺言,还将他的妻儿扣下。要挟他,让他去杀另一个当时出现在现场的杀手!”
“我?”
“不错,既然你出手帮他,他们想来,你是知道实情的,这对雇凶杀人的高门来说,是一个极大的破绽!”
“当然,他不可能去杀你,所以,他只能铤而走险……”
三斤,沉默了,他没有再问冯鹤亭的生死。
良久之后,
“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杀你的人说,你会亲口告诉我一个杀你的理由。”
“冯鹤亭是我杀的!”
日头褪去橙红,愈发明亮,云浪渐逝,天高鸟尽。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百里行伸出右手,将一布袋交予三斤。
三斤接过布袋的一瞬,看到百里行右掌间有一道红色的掌纹,准确说,更像是一条刀疤……
布袋朴素,恰如其人。内有生面皮一张,该是百里行口中所言之物。另附字条一张:
“当年受命追杀阁主,既接生死之书,便知一去不归。谁料受兄之臂助,得脱险境,苟活于今。此生结识兄台,真吾之大幸!
然,生死有命,天机难算,今日之后,你我恐再无缘相见,故作书以别,望兄台莫怪!”
三斤阅后,面色平静,小心将口袋收好,而后将其一掷,抛下夔阁。最后慢慢的向后退了两步。
“你和百里行的身材确实相当,你的仪容手段更是不遑多让。如果不是最后这‘画蛇添足’的一下。恐怕,我已如你所愿。你知道那面皮救不了我,因为以我的性格,根本就不会用它。更不会因它更名换姓。”
“你这是什么意思?”百里行虽然嘴上不认,但身体却极其诚实的向后退开了一步。
三斤摇了摇头。
“对我,你大可不必如此。你让我去杀谁,我绝不会拒绝。何必要大费周章,将那短轴通过孩子交给八爷,又借他手去杀五爷。”
百里行不再解释。
“难道,你觉得也我成了你的威胁、你的破绽?”三斤凄然。
百里行,终于将那生根面皮扯了下来。
“你是如何发现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承下的一刀,那刀在你的右掌心,长有三寸,宽有一指,虽然不知你用什么方法,已将其淡去不少,但它的位置和形状,是无法改变的。”
百里行无奈的攥了攥拳头,脸上却堆满笑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毫无破绽的,而我的破绽就是你,我总有一种预感,迟早有天我会死在你的刀下。”
“你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儿子真的会被八爷所杀?”三斤似乎仍不相信自己曾经的挚友冯鹤亭,已经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冷血、贪婪、无情!
“如果你每天对着镜子,告诉自己你是另外一个人,告诉自己,你的喜好、目标、优点、缺点也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并且毫不怀疑的去执行。你会慢慢发现,终有一天,你将真的成了他!”言及此处,他的眼光更加晦涩。
“再说了,当日你所见要挟他的那个侍从,本就是我的人,看似是威胁,实则是保护。不过,和云山雨比起来,是差了不少。这还要谢谢你,如今他似乎更加安全了!”
“这么说,杀八爷、五爷也都是为了让你更像他,更像张如河?”。
如果说为了模仿一个人,去学习他的举止谈吐、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甚至是思维方式,这些都可理解。但如果连自己的家人生活都已摒弃,将对方的仇恨爱憎一并肩负,那恐怕就不单单是“模仿”二字可以描述的了了。
“这是一部分原因,却不尽然。当年递给我生死契,让我追杀张如河的人,正是五爷和八爷。他们为了得到夔阁,为了掌握夔阁里的杀手,大费周章,不仅着人重金从张如河手里买下了短轴,而且暗地里将我的妻儿监禁,逼我签下了生死契。所以这可不单单是张如河的账,更是我的账!”素来彬彬的他,情绪开始激动。
“再说了,什么夔阁阁主,若不摘清了‘头顶那些帽子’,阁主,不过是一有名无实的傀儡罢了。只有将那些背后所谓的大人物全都杀光,这阁主才会货真价实,直到那日方可高枕!”
三斤漠然的收起了刀,转身离开。不杀,可不是因为所谓故交,恰恰相反,眼前之人早已不再是曾经结识的冯鹤亭,如今的他,已彻底变成了醉心夔阁权势的张如河。
可他,对再杀一次“张如河”,毫无兴致!
可对方似乎并不想轻易让他走。
“出去也是一死,不如跟我合力将那最后一座大山搬倒!”
三斤头也不回道:“没有兴趣。”步入梯口,又叹道:
“而且,我不觉得你我合力便可以搬倒它!”
“那你真的不要命了?”他咆哮着。
“生死有命,天机无算!”三斤悠然道。
14
三斤离开上三层,转至下一楼,寻了一偏角,靠墙而坐。
透过窗户,可见阁外披坚执锐的官兵越来越多,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夔阁被围的水泄不通。
距离与三斤约定的两个时辰,不到一刻。
一袭白衣出现在桌面。
“你可真不省心,引来了这么多人,当中居然还有禁军。简直比对付一个诸侯王还要有气派。”来者正是昨夜截杀他的夔楼高手,幽然剑——云山雨。
“恐怕这次,要遭殃的不止我一个!”三斤回道。
“哦?还有哪尊佛,比你还难伺候?”
正在这时,窗外传来喊声:
“夔阁中人听着,夔阁阁主百里行伙同杀手三斤,趁夜袭击王爷府,行刺王爷,大逆不道,理法难容。阁中人若有能将其二人缉拿,交予本府,论赏黄金两千;若有包庇不出,助纣为虐者,连坐;其余人限一刻之内,迅速撤离,过后不予……”
一时间,阁内躁乱四起。
急切的询问声、慌张的脚步声、错落的碰撞声和寂廖的叹息声共同汇作一条长河,在整座阁楼内上下冲撞,左右唐突……
“嘿,原来是百里行啊。”云山雨恍然。
“这么看,你似乎要好过不少,至少不是一个人去赴死了。”
三斤摇头道:“若我独死,便能了解这灾祸,我倒是很乐意。”
又过一刻,阁内无关闲人已退尽。仅余的几十人,不是阁内的元老,便是亡命的刺客。无论哪一类,都没指望出去后会比呆在这里更好。
“如今的局面,唯有‘同生共死’二字!”夔阁阁主,百里行终于露面了。他左手持一坛桃花酿,右手握一柄青釭剑。依然是长发灰袍,木簪皂鞋。
“昔日,各位皆是夔阁立本的栋梁;今时,亦是夔阁最后的仰仗;夔楼未来之兴衰存亡更是要全赖各位之力了。我百里行掌阁近十年,未能为夔阁扩渊增制半分,反而连累大家不得久安。在此谢罪了!”说着,引颈而啖,一坛桃花酿不用多时便已见底。
“阁主客气了,若不是夔阁,我等狂徒早已横死,哪得如今的自在。所以阁主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不死,就誓要护您和夔阁的周全。”一个宽脸盘,高个子的上房杀手洪声道。
接着一连片的“誓死之词”滔滔而至。
“各位的忠肝义胆,天地已然。但门外之人所求者,无非是在下的人头。若能以鄙人一命换取夔阁的安宁,何乐不为……”
角落里,云山雨和三斤已饮了两坛。
“平日不觉的,今日方知,这位生死判官的口才当真了得。两语三言,竟赚的如此多人为其舍生。厉害,厉害!”
“确实,我也没有料到,他便的如此彻底。”三斤也想不到,从前一向谨言少语的故知如今却是何等的能言善语。
在大家极力维护和绝对的信任下,百里行终于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计划说了出来。那个计划很简单,用两个字便可以说明,那即是“斩首”。
用最快的速度将那个下令的人斩杀,从而终止命令。
百里行坚信那个人就在夔楼附近,正躲在某处密切的关注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体会到“杀伐”和“复仇”的快感!
计划虽然已有了,但去执行的人却还未定。因为计划需要的那个人,不仅要有一柄绝快的刀剑,在众多的阻碍中从容前行,还要他能第一眼便识得那个要杀的人。
若放在寻常门第前,第一个要求,便是天堑。但对于以豢养杀手刺客为生的夔阁来看,第一个反倒更容易些。
对于一个杀手,如果不知道目标是谁,那再好的功夫,再快的武器皆是枉然。
当大家都在窃窃之时,百里行爽快的给出了答案。那人便是:
“三斤”!
这时,所有人方才转身回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三斤以为自己放过了对方,此事便已揭过,以后各自相安。何曾想,对方却不依不饶、一再纠缠。
眼下百里行所唱的这出,看似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实则是“祸水东引、转嫁仇恨”的不耻诡计。
既然如此,再无可忌。
对于阁主的“好意”,三斤没有直接拒绝,只是他托幽然剑云山雨为他先办一件事。这事,必须要当事人答应,不过,好像对方在未说此事之前就已同意。
“阁主,方才您所说的,可是字字为真?”云山雨问道。
百里行眉头微皱,并未急着回答。
“云兄可直言。”
“方才听阁主一番陈词,慷慨激烈、大义凌然。您说为了夔阁,可肝脑涂地、舍生取义。我等听闻,无不感激涕泪。眼下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机会,您是否也真的愿意为之牺牲?”
云山雨的一番话,如晴日忽来的骤雨,让百里行不知该躲还是该行。
“既出口,必以信,只是,不知云兄所说的机会到底是什么?”
就在百里行和大家都等待云山雨作答之际,一个人动了,那人霍然起身,一把将身前现裁的破布提起,飞身奔向窗口。
大家被那人一串奇怪的动作所吸引,目光全部交集于彼身。正在这时,另一个人也动了,一袭白衣追着一柄青光白刃,奔向夔阁阁主百里行……
莫不说如此突然,便是放在素日,如今的阁主似乎也不是云山雨的对手。
就这样,鲜活的一颗头颅,被云山雨一剑掇取,接着,随剑刃一挑,凌空翻了几个跟头,最终落入那个先前就已在窗口张开的破布之中。
如此周密连贯的配合,竟然使得如此行云流水、出神入化。恐怕这世间也唯有这二人了。
当头颅在空中翻滚所溅射喷洒出的鲜血淋至各位看客身上、脸上的那一刹,终于有人醒了。大声惊呼:
“百里行被杀了,不,是阁主,阁主被杀了……”
接下来更多的惊呼和不解充斥着阁楼。当大家再回过身寻找那掇取人头的白衣和接收人头的黑衣时。发现二人早已不知所踪。
半个时辰后,夔楼之围终解。
15
五年后,某城外一茶歇。
四五张干净桌子,七八条杨木板凳,坐了十来个茶客。
除了同一桌的两个客人,其他人皆是将目光朝向一处。那里正坐着一位老叟,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惊堂木轻,开口既是悬河……
“话说夔阁,又名“杀人楼”,跨地十五亩,越空七十丈,檐分九层,绕廊十回。内有京都第一食府之庖厨,又驻倾城佳媛数位,酒是供十里堡桃花陈酿,弦是俸天字号阳白二老。三十上房,五十下榻,皆有侍者,传言递物……
自张如河和百里行二人之后,新任阁主于四年前上任,正是‘急若流星,翩若轻雨’的幽然剑客——云山雨。
此人不仅武功卓绝,天下无敌,其长相更是潘安再世,无与伦比。经他掌管,夔阁不仅是规制缕扩、人丁兴旺,其所设业务更是广泛……”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人忽然抢道:
“喂,老头儿,搞错了吧,云山雨什么时候是天下无敌了,最厉害的还是三斤,他才是天下无敌!”
老头急曰:“三斤确是刀法精湛,功力深厚,可五年前那场变故之后,再无踪讯,恐是遭逢不测抑或退隐山林,总之已不再属江湖之论。”
年轻人仍是不依不饶:“什么叫遭逢不测、退隐山林?老头你若再为老不尊、信口开河,我现在就要让你遭逢不测!”
此言既出,争议纷纷,俨然有滋事之兆。茶歇老板慌忙赔罪,不仅叫停评书先生,劝离此处,更是咬牙免去了这一众的茶水点心钱。此事方罢。
当然,这一众客人中并不是每个都需要免除的。
其中一桌,桌上既无茶又无点心,那自然是不需要免的。
只见桌前,一袭白衣正对着一身黑袍,一个不语,一个轻笑。
“你可想好了?”
“虽说都是虚名,但比起“天下第一”四个字,夔阁阁主于我更是无用。”
“既然如此,时间我定,地点你定。”
“好,那就夔楼九层!”
“好,八月初八子时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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