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境
苏祈不知道,这算不算深夜的有感而发。
原来恍惚之间她已经走过这么长的时间,遇见这么多的人,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情。有些曾经以为不变的长久的永远鲜艳的,终究随着时间消逝灰飞烟灭,留下渺无痕迹的影子为难日后的她;有些当时毫无触动漠不关心的事情,却在后来反反复复地出现,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入骨三分让她养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人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有的人喜欢回忆过去,有的人喜欢展望未来,前者容易过度缅怀忧伤难过更是辗转反侧,后者也可能太过兴奋从美梦中笑醒更是难以入睡。苏祈属于两者之间,她的过去并不痛苦,甚至在别人眼里极为风光,可她却觉得未来前途渺茫,人生灰暗,于是她是第三种有的人的代表人物:用过去的风光来折磨现在的黯淡,然后越来越丧气,以至于难见周公。
若只是一两次也就罢了,但苏祈已经记不清这是这个月第几次这样了,每天按时上床睡觉,却因为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迟迟不能入睡,好不容易将就着睡着了,又被莫名其妙的梦境搅得头疼,硬生生醒来,然后又是许久无法入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曾于微信上求问宿舍著名失眠大佬何故如此,其人答曰:“胡思乱想,压力过大。”
笑话,放暑假的这些日子,她吃好喝好玩好,简直如同修得正果位列仙班,怎么可能会有别的事情入得她苏祈那颗被吃喝玩乐堵住了的心。
“事情可能没有,但人不一定。”大佬给苏祈指点迷津。
苏祈看到这句话,刚想以一个惯用的“胡说”来结束和大佬的对话,但才把字输入对话框,就默默地删掉了。
做人还是要诚实,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
没有什么烦扰的事,只是有难以忘怀的人。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苏祈就已经不再去憧憬她和那个人的未来了,因为会觉得绝望,会觉得自己太幼稚,太荒唐,久而久之,就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可见从前忘不掉放不下,都是因为离得不够远,如今他们两人各奔天涯,跨越半个中国,他在长江之畔,她在渤海之滨;他对着热干面跃跃欲试,她看着狗不理幽幽叹息,再不似从前那样,在不大的校园里,一日三餐,顿顿相遇。再有交集,也只是放假回家,在这个人口几百万的城市的同一片天空下一起呼吸罢了。
自从决定忘记那个人以后,每每碰上不可避免要提起的场合时,不管人前人后,苏祈都喜欢做一个毫无意义的自问自答。
“我以前很喜欢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让我好好想想啊。”
“啊,我想起来了,是叫白渝对吧?”
只可惜演技欠火候掩饰不到家,连自己都没有办法相信的话,怎么能瞒过别人?
所以现在因为这个人而夜不能寐是为什么?难道上苍眷顾,降福于她?暗示她那个人要回心转意他们还有一丢丢希望?
苏祈摇摇头,丢开那些不切实际想法,又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神明有心要保佑她,还是托梦比较实在,睡不着太折磨人了,更何况还是为了那个人睡不着,着实有点亏大了。
大概是因为睡前不经意想起了什么,那个人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看不清脸,却记得与他说话时那种满心欢喜而温柔的心情。
于是时隔五年,她在梦中笑着对他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可惜未有回复,她便在满室晨光中醒来,四周寂静,全是寂寥。
二 日记
这样频繁的想起一个人,让苏祈觉得无所适从,果然无聊而又没办法消遣时间的人,才是顶讨厌的人,找不到人陪自己浪费时间,就只能折磨自己,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乐趣,就只能拼了命去找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比如说平时最烦收拾房间的苏祈有一天竟然开始主动自觉地整理房间。
苏祈的房间大,但是很空,没有什么东西,墙上无贴纸,架上无陈设,就像是旅馆,东西很少,没有一点像家的感觉,甚至有些地方还落了灰,比如书桌下那个带锁的抽屉。
里面有什么东西她很清楚,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她是不是有勇气打开那个抽屉。
那些东西属于十五岁的少女苏祈,不属于二十岁的老女孩苏祈。
但鬼使神差,她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坐在书桌前,轻车熟路地找到钥匙,打开了抽屉。
时隔五年。
苏祈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下一秒什么东西会出现在视线里,她心知肚明,但就是止不住的害怕。
抽屉里的东西很少,一个日记本,一张五毛钞票,还有一份全国中学生英语能力竞赛的题目,完好无损,甚至还将她的记忆残缺处修补了一下。
日记本是普通的日记本,带着久远的气息,不是陌生的气味,却是恍如隔世的记忆,苏祈拿起来,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胆怯,又不禁为自己的矫情感到好笑,里面的内容自己几乎倒背如流,日日夜夜反复回想的时候不觉难堪,见到实物却莫名其妙地难为情,真是奇怪的心情。
因为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已经反复温习过的缘故,苏祈原本一点打开的欲望都没有。她清楚地记得每一页每一行有什么样子的字迹,难看的好看的一笔一划郑重其事的漫不经心敷衍了事的,字字句句被岁月刻在心头,挥之不去。可怕的是身体的反应速度远胜于大脑,她还没回过神手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打开,眼睛已经看见了半个令她尴尬的句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
还没来得及看完,下一秒,抽屉里的东西全都被扔进了垃圾桶。
苏祈承认现在的她状态很不好,很矛盾。想要借着打扫房间来打发时间的是她,现在觉得时间难熬的也是她;不想打开日记本的是她;指挥大脑下命令的说白了,也是她。
就像一个荒唐的矛盾体。
现在的她和当年书本上的祥林嫂没两样,总是不断说起让自己难过的事,没办法从记忆中逃脱。
当夜,微凉的风从窗户间的缝隙中溜进来,如同白渝又一次进入她的梦里,这次依然看不清脸,却也忘记了感觉。没有了记忆中的温柔欢欣,只有怅然若失的迷茫。
这一次,他没有说:“好久不见”,而是一句伤人肺腑的“再见”。
不是后会有期的再见,是此生不复见的再见。
苏祈皱着眉醒来,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楼下老鼠翻垃圾桶的声音清晰可辨。她看着窗外的天空,想起了他离开的那一夜,天空的颜色与那天别无两样,只是她的心情不一样了。
再见就再见吧,最后代表着她苏祈眷恋的东西此刻已经被遗弃在楼下,被老鼠嫌弃,不管是哪种再见,她相信她都可以笑着说:“好久不见”。
谁还怕了谁。
三 海
一个人如果拥有了很多可以回想的事情,是不是代表着这个人已经有了衰老的迹象?
苏祈不知道她是不是要衰老,但她知道她要疯了,失眠折磨着她,清晨起来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眼下的乌青,除了叹息,束手无策。她寻遍了所有能够入睡的方法,全都没有用,凌乱的记忆混入梦境让她心慌,也让她明白,折磨她的是她自己。
从前是,现在也是。
母上见她憔悴,让她出门散心,她屡屡拒绝,最后还是买了票,一个人去了海边。
苏祈到海边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海边的人不少,嬉笑玩闹跑跑跳跳。大家都是三五成群地在一起玩,只有她是孑然一身,坐在沙滩上看着远方发呆。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经常做的一个梦,梦见自己身处海中,四周是水,无边无际。她在水中漂浮,无依无靠忐忑不安,直到醒来才后知后觉的害怕。
这种害怕原来只出现在童年的梦境里,遇到白渝后就总是不经意间表露。遇到他以后,她就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她开始害怕自己不够优秀,害怕自己在人群中不够引人注目,害怕自己没有任何能吸引他的地方,于是变得好强,不容许自己一点点的失败。
然后就活得很累,可那时候的她,甘之如饴。
苏祈忍不住笑了笑,海边此时迎来了傍晚,游人散去,嬉笑渐渐平息。海浪仍然是不知疲倦的样子,不停地拍打岸边。
原来时间可以过得这么快,只是在海边静静坐着,一下午的时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走远,难怪有人说年纪越大越能感受到时间逝去的步伐,越能感知到生命的倒数。
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岁,心却已经开始苍老。经历过那些难堪以后,她仿佛一夜之间就看透了很多东西,泯灭了很多荒唐的情绪,从此变得既幼稚又世故。
幼稚是伪装,世故是本性。
四 故事
当天晚上,在海边进行过人生重要的反思以后,苏祈躺在旅店的床上,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接近真实的梦。或者说,她见到了十五岁的少女苏祈和少年白渝。
那个故事说起来并没有多么惊世骇俗,甚至有些俗气,可是在经历的人看来,已经是不亚于开天辟地的大事。
十五岁的苏祈还不是现在这个未老先衰的老女孩,那时的她还相信童话,相信平凡的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喜欢的人注意到,就像灰姑娘那样,用自己惊艳的瞬间一起王子的注意,然后成就天长地久的美好。
而白渝,就是她那段本该平淡无奇的生命里出现的不平凡。
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待人接物仪表谈吐都不是能让人随意能够企及的高度。大家都在仰望他,苏祈也不例外。
他们之间原本没有交集,虽然是一个班的同学,但苏祈在班上的存在感几乎为零。只是有一次,班上组织画墙报,苏祈作为班上为数不多的会画画的人自然要插手。五颜六色的颜料往墙上涂抹,染得她的手五彩斑斓,还有些沾在了她的衣服上,她画得入迷,浑然不觉。
身后有些调皮的男生正拿着沾了水的画笔四处打闹,偶尔也有细密的水溅到墙上,把刚画上的图案晕染开来,苏祈没脾气,只能一次次地擦掉重新画。
身后的人玩的兴起,甚至拿起了小水桶,苏祈觉察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即将被摧毁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一道干净的身影挡住了所有朝向她的水,为她取得半刻安宁。
是白渝。
一向干净的少年此刻稍显狼狈,却无损他在苏祈心中的形象。
男生们见误伤白渝,问询几声,白渝笑着说没事,他们也就渐渐散去。苏祈看着浑身湿透的白渝,有些惴惴,犹豫了好久才想开口道谢,却被他打断:“你没事吧。”
苏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却还要假装镇定:“没事,刚才谢谢你。”
“不客气。”白渝笑着说,“你的画很好看,被毁了就太可惜了。”
苏祈没有说话,只觉得脸上的热蔓延到了耳朵根。
“你接着画吧,我回去换个衣服,先走了。”白渝和她道别,转身就走出了教室。
苏祈还是那样愣愣的,没有表情,但是心里已经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从那天起,她的生命就开始有了光,可惜他太耀眼而她又太黯淡,那道光已经不是照耀她的生命。
是近乎燃烧。
五.是非
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偶尔模糊隐约地想起,那本被当众朗读的日记,和被人跟在身后的场景。
她将自己的小情感藏在日记里,随身携带,却被好事者偶然翻出公之于众,她从此再无宁日,不管走到哪里,她总能感觉到各种带着嘲笑带着羞辱的视线在聚焦她身上,让她手足无措。
而那个被她珍而重之字字句句记录下的男生,却始终不发一语。
在那样令人不堪的情景下,苏祈感谢他的沉默。
关于那些过往,五年后的苏祈最后的记忆是一群人拿着她的日记本,嘲笑完她的语句,最后将日记本砸在她的身上,扬长而去。
她跌坐在地上,没有泪水也没有后悔,默默地起身,捡起日记,背对着如火燃烧的夕阳,一步一步走回家。
那天的夕阳染红了半片天空,如同她心头的血,淹没了她半个心房。
二十岁的苏祈终于从十五岁的梦中醒来,呼吸着带些陌生的空气,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些带着不堪的往事似乎已经随着梦境结束而消散,清晨的阳光和鸟鸣又稍微唤起了她对于往事的释然。她不怪任何人,也不怪自己,谁都没有错,她都能理解。
只不过是一场独角戏,独角的闹剧,戏中人无法自拔,戏外人冷眼旁观。
半部荒唐的人生而已,无关是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