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使命

1.

二虎是个流浪儿，生在乱世，流浪的人名和姓都不重要，吃饱才最重要。渐渐地，二虎忘了自己的大名，也忘了父母的名字。但有一点，二虎记得在他四岁那年，杀死他父母的人，穿的衣服和他们不一样，是契丹人，二虎恨契丹人。

可是老炎却说，杀手只是个工具，不该心怀仇恨。所以，二虎只得把仇恨掩埋起来。二虎这辈子感激的人只有两个，老炎算一个。

二虎在十岁的时候，老炎收留了他，把他带回了家，然后关进了一只狗笼，笼子里有一只恶狗。老炎冷冷的对二虎说：“杀了它，就有肉吃。”

二虎想吃肉，恶狗想吃二虎。恶狗眼露凶光，二虎有点怕，不敢和它对视。但仅在二虎胆怯的一瞬间，恶狗就扑了过来，咬在二虎的肩膀上。二虎听到了恶狗在耳边呜咽，还闻到了它嘴里的腥臭。如果二虎杀不了这只恶狗，死的就只能是自己。二虎怒吼着拼尽了全力，掐住恶狗的脖子。狗牙越咬越深，尖利的狗爪划拉着二虎的皮肤。他的全身火烧一样地疼痛。但二虎没有放手。他想活命，还想吃肉。

终于，恶狗身体开始软了下来。但二虎依然不敢放手，他仍压在恶狗的身上，死死地掐着它的脖子，直到它的身体渐渐冷却，他才松开了已经僵硬的手。

老炎哈哈大笑，眼里闪过兴奋的光芒：“是个好后生，够狠，在这乱世可以立足了。”

那一夜，是二虎记忆中第一次大口大口地吃肉，直到吃饱。从那以后，虽然老炎每天都逼着二虎练刀，稍有松懈，就是一顿毒打，但二虎还是很快乐。能吃饱，就是件快乐的事。

二虎十七岁那年，杀了第一个人，从此成了杀手。老炎让他杀谁，他就杀谁，这是使命。老炎说，在杀手界里混，得有个响亮的名号，二虎为了感激，就跟着老炎姓了，从此就改名叫炎虎。只可惜，过了几年，老炎就老死了。

老炎死后，炎虎就自己接生意。炎虎什么也不会，只会杀人。炎虎的刀很快，所以生意还不错。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需要杀手。炎虎的刀越来越快，开的价也越来越高，渐渐只有大人物才能请得起炎虎了。大人物要杀的人，肯定不会是小人物，于是，炎虎要杀的人难度也越来越大。

炎虎那次杀的是一个名叫合阳剑圣的高手，合阳剑圣果然名不虚传，七重合阳剑法独步天下。炎虎的刀快，合阳剑圣的剑也不慢。炎虎的刀割裂了他的咽喉，他的剑也刺穿了炎虎的肩胛骨。

天空飘着大雪，炎虎的血滴在雪上，雪瞬间融化陷出一个洞。炎虎走一路，血洞就连了一路。终于，他失血过多栽倒在雪地里。

救炎虎的人是个女孩。女孩长得并不好看，但皮肤很白，映衬着月光宛若天人，所以炎虎在心里叫她照月。

照月无意中发现了倒在雪地里的炎虎，将他拖到一处破庙里，给他抱来一床棉被，帮他敷上了金创药止血，又端来了一碗骨头汤喂活了他。炎虎醒来后说：“我欠你一条命。”照月只是淡淡地一笑，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炎虎很感激照月，照月是炎虎这辈子感激的第二个人。

从此，炎虎再也没见过照月。炎虎仍然是个孤独的杀手，一般人请不起的杀手。

2.

炎虎接到了一个任务，来找他的人穿着一身白衣，白衣人给他订金的时候，非常爽快。炎虎心里清楚有多难，但他不会说出来，因为名号。他要做的事只是收银子，杀人。

要杀的人果然是个大人物，大辽使者萧震南。既为一国使者，防范肯定非同一般。杀手没有选择，只要对方给得起订金，活就必须接，使命必达，这是杀手的规矩。来人给炎虎留下了一个地址，说等收到萧震南死的消息，他们会付完剩下的银两。

炎虎在行动之前去了一趟这个地址，他必须先确认，以便收到剩下的银子。这个江湖，充满了欺诈。炎虎寻着地址，来到了一座庭院。庭院很大，上面挂着一块牌匾：扶龙帮。炎虎蹲守了一天，看见了那个白衣人，一帮人跟随着他，称他为段军师。炎虎隐约有些明白段军师要杀萧镇南的原因了。

宋辽交战几十年，生灵涂炭，想杀辽国契丹人的不计其数。扶龙帮就是专杀契丹官兵的民间组织，打着扶宋灭辽驱除外夷的口号，队伍不断扩充壮大，已经引起了辽国的不满。但两国交战，大宋也希望能借助民间力量抗辽，所以对这样的民间武装力量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辽国全力应付宋朝军队，无法入宋境剿灭扶龙帮。这几年，扶龙帮名声大振，势力大增，但毕竟只是民间组织，没有真正的武林高手，所以段军师才会出重资请炎虎出手。

3.

深夜，萧府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一盏灯依旧亮着，那是萧震南的书房。炎虎挂在屋檐上，书房内，有两个人正在交谈。头发花白的长者是萧震南，而年轻的那个，侧脸上有一条丑陋的刀疤。

炎虎在等，等另一个人离开。他不喜欢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多杀一个人，他刀下的每一个人都是有价格的。

屋内传来了阵阵争吵声，句句传到炎虎的耳中，炎虎渐渐听明白了，那个刀疤脸是个将军，叫耶律奴哥。

萧震南近期将和大宋交涉第二次和议之事，耶律奴哥正是为此而来。萧震南认为和议之事，辽国皇上已有授意，不可能在谈判桌上再额外增加筹码。可耶律奴哥却坚决要求再加两条：大宋必须铲除扶龙帮，并赔偿辽兵抚恤银两百万两。萧震南不同意，说这是两国罢兵言和的机会。耶律奴哥无法说服萧震南，拂袖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萧震南一人呆坐。炎虎像风一般飘然而下，推开了书房的门。一阵冷风吹入，桌上的灯火不停地摇摆。萧震南回过头来，看见了炎虎，惊叫道：“你是何人？”

炎虎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他缓缓抽出了刀，面无表情。忽然，萧震南猛挥衣袖，炎虎立即侧身，防止萧震南会放出暗器，当世能用暗器伤他的人为数不多，但依然要防。炎虎没有听到暗器声，眼前却一片漆黑。萧震南果然聪明，他拂袖熄灭了书房的烛光。

炎虎移动身形，做好攻防的准备，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却再看不见萧震南。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萧震南还在书房里，炎虎躲在一角，屏住了呼吸。黑暗中的对峙，谁也不敢大意，但炎虎坚信，只要萧震南发出一点声响，他的刀就会完成这次任务。

屋外，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侍女正挑着灯笼向书房走来。炎虎心中窃喜，这下萧震南恐怕再也无法藏身了。侍女进入了书房，炎虎趁着微弱的灯光，看见萧震南的身影侧立在门后。

炎虎动手了，他的刀劈向了萧震南。这一刀，有破空之声，侍女被惊动，不由得一声尖叫。炎虎的出刀路线没有变。侍女扔下了灯笼，扑在了萧震南的身上。炎虎的刀如果落下，侍女绝对无法幸免，但他停手了。

灯笼扔在地上，蒙在外面的红纸被歪斜的灯火点着，腾起红色的火焰。炎虎的刀在那一刹那停在了空中，趁着腾起的火光，炎虎看清了，那个侍女不是别人，正是照月！

炎虎的刀停在了空中，照月也认出了炎虎，说了一句：“是你？”

炎虎就呆在那里，这一刀，已经劈不下去了。燃烧的灯笼渐渐熄灭，如同炎虎内心的一声叹息。书房内再一次陷入了黑暗，炎虎蹿出了房门，在跃上屋檐的一刹那，炎虎说：“我欠你的一条命，已经还了。”

炎虎失败了，他没有完成任务。

4.

扶龙帮的大厅里，段军师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炎虎将订金奉还，段军师身边一个彪形大汉怒了：“他娘的，什么天下第一杀手，原来你不过是个窝囊废！”

炎虎没有辩解，一个没有完成使命的杀手，不管做什么辩解都是无力的。再者，炎虎也不需要向他辩解，段军师才是他的雇主。

大汉见炎虎不吱声，更加嚣张：“行，完不成任务也行，江湖规矩，使命不达，留下你的指头。”说罢，大汉提刀就向炎虎走了过来。

大汉伸手来抓炎虎的手，炎虎手腕一翻，就反扣住了大汉的虎口，一拧一送，大汉跌了出去疼的直呲牙。大汉顿时恼羞成怒，再不多言语，抡刀向炎虎砍来。炎虎冷冷一笑，迎着大汉欺身向前。大汉的刀还没有落下，就已经到了炎虎的手中。炎虎夺过后反转刀刃，架在大汉的脖子上：“手指我可以留下，但无需你来动手。你这等弱鸡，不配与我动手。”

这是江湖规矩，炎虎不会违反。一个杀手，若任务失败，买主会要求杀手留下一根手指，结束一桩交易。或者，买主可以再付双倍的现银，让杀手“绝刺”。所谓绝刺，那就是杀手只有尽全力去完成使命，要么成功，要么在任务中死亡，与对手同归于尽或被对手杀死，但很少有人选择后者。

炎虎提起手中的刀，对准了自己的拇指。段军师大喝：“不可，万万不可！”

段军师起身来到了炎虎身边：“兄弟，在下敬你是条汉子，也久仰你第一杀手的名号。若阁下真不愿去杀萧震南，我不责怪于你。你身手不错，可曾愿意加入我扶龙帮，为国效力，我们绝不会亏待你。”

炎虎摇了摇头。段军师眉头深锁，突然转身招呼手下：“拿银子。”

银两都放在炎虎的面前，段军师说：“兄弟，这可是一趟绝刺，有去无回！”

炎虎沉默了半晌，问：“为何？”

段军师叹了口气：“当今江湖除了你，无人能再杀得了萧震南。我帮中上下人人为国灭敌保卫山河正统，早已成为敌国心头大患。若两国议和成功，朝廷必然不会允许民间武装力量存在。所以，他必须死。”

5.

离绝刺的日期还有七天，炎虎决定休息几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在他的杀手生涯里从来没有过。难道是为了照月？不是，他已经放过萧震南一回，该还的都还了。

第三天，炎虎又接到了一桩生意。他本来可以拒绝，但却非常巧合，来人蒙着面，要求的也是绝刺，而被杀之人仍是萧震南，连限定的日期都一模一样。

来人丢下银子就走了。炎虎非常奇怪，难道段军师不放心，想再买一次绝刺？但不管怎么说，这笔生意是赚了。杀一个人，可以卖两家，或许，杀死萧震南，对段军师来说真的太重要了。

最后一天，月黑风高。炎虎再次来到萧府，萧震南仍然端坐在书房内。炎虎跃入院中的一刹那，一只狗狂叫起来。他明白，萧震南这回有防范了。院中火把亮起，几个护院家丁冲将进来，将炎虎围住。

炎虎没有犹豫，他的刀划过一道弧光，身前的人已身首异处。这是一趟绝刺，炎虎没有退路。家丁根本无法靠近炎虎的身边，他的刀快得像闪电。瞬时间，地上已躺了四五具尸体。炎虎边打边向书房门口逼去，可剩下的几个家丁却拼命护住了进门之路。

突然，书房的门大开，萧震南在书房内喝道：“全都退下，让他进来！”

开门的是照月，炎虎没有看照月，他仿佛不敢和她对视。走进了书房，死死地盯着萧震南问：“为何要让他们住手？”

萧震南一声长叹：“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何苦为了我送死？”

炎虎第一次对要杀之人产生了好奇：“莫非你不怕死？”

萧震南摇头一笑：“谁人不怕死？但耶律奴哥找到你，无非是为了要我死？如若不然，他为何要调走所有兵士，只留下几个护院家丁？”

一语惊醒梦中人，没错，第二次出银绝刺的人，银子上全是辽国银库的官印，这个细节当时并没有引起炎虎的注意。现在看来，萧震南所言不虚。

“同为辽国之臣，耶律奴哥为何要杀你？”炎虎又犯了一个大忌，杀手根本不应该知道的太多，但他此刻却不想动手，只想弄个究竟。

萧震南沉吟：“如今两国罢兵议和在即，耶律奴哥如若杀了我，栽赃给大宋，完全有理由再度出兵，挑起新的战端。耶律奴哥可以用战争为他抢得地位和金钱。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我大辽子民，有多少人因为战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食不果腹。还有大宋的百姓，他们也是人，也需要安定的生活。”

说罢，萧震南闭上双眼：“请动手吧，我已写好奏折，我的死与大宋无关，相信皇上还会再派使者的。”

炎虎只是个杀手，一个从小经历战乱流浪的杀手，一个杀人的工具，使命必达是他的人生信条，老炎教会了他无情地看待这个世界。可如今萧震南的话，却让他想起了死去的父母，儿时颠沛的生活，和那些同他一样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族人。一切的一切，真的就如萧震南所说，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如果杀了萧震南，真的还能有一个这样的使臣来吗？

他犹豫了，可是，这是绝刺。萧震南背过身去，负手而立。炎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照月突然拔出一柄短剑：“要杀萧大人，你先杀了我吧。”

照月举剑向炎虎刺来，从照月的出剑来看，她根本不会武功。炎虎看都没看照月，他出刀了，刀走得很快，直接劈向了萧震南。

炎虎听见短剑扎进身体的声音。对，是照月的剑，扎得很深也很准。炎虎站在那儿一动没动，全神贯注地完成了这一刀的行程，萧震南花白的乱发，飘然而落。

血，从炎虎的身体喷涌而出。他感觉有点冷，再看向照月，发现照月惊慌失措的样子，挺好笑，也挺可爱，炎虎笑了。

萧震南转回头，炎虎已经倒在了地上。萧震南吃惊地问：“壮士为何不杀我？”

炎虎喃喃地说：“今天是绝刺的最后一天，明日，你就可以去和议了。我又何尝愿意去杀人，若无战乱，若无杀戮，不至于此，不至于此！没有战乱多好，人人安乐多好，可我只是一个杀手，一个被这乱世麻木了神经的工具，无国无家无错无对，不懂什么微言大义，不懂什么江湖道义，但尚有几分良知。我只有个请求，请大人让大宋放过扶龙帮……”萧震南点头应允，照月在一旁垂泪。

炎虎终于完成了这一趟的绝刺，完成了一个杀手的使命，如释重负般轻轻地闭上了双眼，流下了最后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