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违很小的时候,就热衷于在石缝和泥土里寻找蝎子和蜈蚣,装在木匣里带回家交给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学会了辨认毒虫的品种和雌雄,学会在涩滞的枯泉边收集水蛭,并且敢于独自上山捕捉和他身高一样长的毒蛇。他喜欢这些生灵,仿佛它们都是他很久以来的朋友,只是在山间失落了而已。
十岁那年,他的生母被族人驱逐,再没回来。不久,父亲的宠妾便做了正妻,她将周违和自己的儿子周迕等同视之,躬亲抚养。
到了十二岁,周违学会了用父亲教授的语言和各种蛇类说话。它们纯然一派天真,常常不能听懂长一些的话。
十三岁的时候,他和周迕一起学习制作药酒和药膏,直到随手捏一撮粉末就能觉出它的分量。
十四岁他哄着弟弟制出了一份金蚕蛊,踌躇许久不敢使用,只好告诉了母亲;母亲为了惩罚他们的野心,将它施放在周违自己身上。不料他们粗制的蛊毒效力拔群,使他在半日之内几乎死去,母亲忙用一只金戒指收服了金蚕,从此再也没有动过那戒指。他记得当时周迕在一旁又急又悔,哭得昏厥几次。
十五岁时周违有了制蛊的资格,于是他在把书上的所有方法试过一遍之后,转而尝试研究新的技艺;但他的所有作品都被立时损毁。父亲认为他在掩饰自己的失败,有一天偷偷把他的紫云蛊放在了院里的树上。那棵树的叶子迅速变成了灰白色,树枝寸寸折断,树皮层层剥落,露出黑色腐朽的内部——从那里长出了五颜六色的菌类——并且最终轰然倒在了院子的围墙上:整个过程经历了不到一个时辰。
父亲从此不敢怀疑周违的天赋,但是劝告他把作品全都留下来。周违嘴上只好答应,心里却非常恐慌。他是家族里少数中过蛊毒的人之一,知道这种常用的武器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因此不敢把它们留得太久,恐怕危害了别人。知道日后他将学习用咒语成倍增加蛊的毒性之后,他就更加不敢想象自己走的这条道路究竟会把他带到何处。
周违厌恶这样的生活,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能为自己的特长感到骄傲。尽管他手上掌握着全族最精妙的技术,他却宁愿这技术永远消失。于是在他二十岁时,他开始考虑一个成熟完整的计划。
这天是周违的二十四岁生辰,也是他成为周氏掌门的仪式。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周违身着黑色白黻纹礼服,神色严肃地站在高台上,远处秋风吹荡着满山树叶。堂前皮鼓的声音有力而深沉,谐和地衬着骨笛流丽的欢快曲调。先祖的灵牌都已安置妥当,嵌银的古老文字在香烟里模糊不辨。亲族都换上了黑色礼服和精美的佩剑,有些在屋前的广场上里井然伫立,有些则守着各自的职分,穿行于大小院落之间。层层叠叠的屋檐下饰满了来自大山的玉石、羽毛、花朵和彩色的甲虫鞘翅,连供桌上久已暗沉的掌门宝剑都闪烁着一点儿银光。沉寂了三十年的周宅终于有了明快的气氛,这使族人都很高兴;何况即将接任的这位掌门人,几乎可说是历来周家天分最高的一个。
周违的父亲周慎言作为前任的掌门,向周违说了一些少见的表示深情的话。周违则毫不在乎,只是努力使严肃的脸色不致显露出忧惧,因为那正是他的心思。
“南山周氏第四十三代掌门周违,领掌门之剑回位。”
周违回过神来,迅速想起了自己要做什么。按周氏传统,历任新掌门都要杀死一个活物,用它的血祭祀这封锁着先祖灵魂的宝剑,至于用什么活物,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周违记得有一位掌门,曾经在祭坛上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剑当然没有接受她的鲜血,这位前辈也就被族人毒死。周违则早已准备好了他的祭品,他知道剑一定会接受。
那天周违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地走下高台,向石缝中伸出手去,摘取了一株鲜绿的植物。那株植物有三出的戟形叶片,在周违手心热力的催发下,散出清烈的香气。
周慎言微微皱眉。他听到周围的人已经小声议论起来。
周违持着那株草走上祭坛,揉碎它的茎叶,将汁液小心地滴在掌门之剑上。更加浓郁的香味散发出来,使近处的几位亲族悄悄掩住了鼻子。奇怪的是周氏众人学识广博,却鲜少有人识得他手中的植物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明白周违的想法——他要将这野草的血献给圣剑。
人群骚动起来,周慎言听见一些指责的声音。无需理会他们,他想,只看祖先如何回应便是。
淡绿澄清的草汁从剑身上缓缓流下,流到剑中央的凹槽里静止。众人屏息凝神地观看,却见汁液从凹槽中渐渐流出,聚在剑尖上似要下坠。周违平静地等待着。一瞬间剑刃闪烁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新鲜的草汁迅速渗入剑中,只留下一道翠色的印痕。周慎言知道祖先接受了献祭,松了口气。但是周违的神色忽然凝重。
人们看见暗红的液体从深色的剑上滴落,在祭台上开出小小的花朵。接着流下的鲜血越来越多,在面色苍白的周违身前聚集成血泊,从血泊里拉下一道道血线,从祭台侧面倾泻而下,仿佛盲目的蛇。等周违发现圣剑已然光洁如白虹时候,整个祭台都已被染成红色,一条条血流也停在了离周氏族人半尺的地方。
周宅内外,死一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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