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疯子还站在村口咿咿呀呀地唱着,不问年月,两年,五年,十年……
一
第一次见到王大兵是在12岁那年,王大兵和他娘王桂兰两人背着一大一小的包袱,出现在我们村口。
听乡亲们说,王大兵的爹是个被床黏着的瘾君子,成天不劳作,因为抽大烟还欠下了不少钱,没烟抽了,就要把王桂兰堵在墙角打上一顿。
实在是被债主们逼的穷途末路的王桂兰哭丧着踹开死死拦着她的丈夫,带着王大兵到了我们村讨生活。
王桂兰生得并不好看,只有一把瘦黄的骨头架子,干一会儿活便累得气喘,手也不巧,做不出家常女红,可却唯独生得一副好嗓子,如黄鹂婉转,细水流长。
我们村口有个男人喝茶打牌的大会堂,王桂兰便在那里唱堂会靠得些打赏营生。在那个年代,女人唱堂会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二
正式认识王大兵是在两个月后,他转来了我们班,杂乱油腻的头发随意地覆盖在他的头顶,皮肤和王桂兰一样暗黄得发黑。这人走路时只看自己的脚,也总是穿着同一条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时想和他扯掰几句,他闷声不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芝麻点大的村子,村北头的麻雀叫上一声,村南头的就听见了。“王大兵他娘是个唱戏的”这句话很快全班人都知道了。
“王大兵,唱一段戏来给我们听听“
”王大兵,听说昨天你娘赚了赏钱啊?你们说说都是怎么得的打赏啊?”
又是一阵哄笑.
王大兵咬着嘴唇,噙着泪,用书桌上的数学题掩盖着尴尬。
也许真是得了男人的打赏,那天晚上王桂兰给王大兵买了一整条鱼,大兵从来没见过那么肥的鱼,鱼的香味肆意拨弄起王大兵的胃来。可王大兵又想起同学的话来,不觉间有种羞耻感骚动起来,一下打翻了盘子,指着王桂兰哭着说:”你为什么非要去做个戏子?”
王桂兰扯着大兵和他解释自己赚的是干净钱,可羞耻二字早已被同学烙进心里。
三
坐在王大兵身后的曹胖子尤其爱欺负他,曹胖子喜欢踢王大兵的凳子,有时候一踢就是一节课,他觉着能让王大兵发怒是一件饶有成就的事。可最后先发怒的总是曹胖子,一脚将王大兵的凳子从屁股底下踢出去,王大兵默默捡起凳子坐好,又被踢开,再捡回来……
在曹胖子连续踢了王大兵二十一天凳子的时候,王大兵终于耐不住火,在曹胖子一碰到他凳子时,便扑上去与曹胖子厮打起来。即便把所有力气集中在拳头上,王大兵的小身板也是敌不过曹胖子的。
王桂兰见儿子又青又肿的回家,心疼得很,眼泪啪哒啪哒地止不住。煮了鸡蛋就要给大兵敷上。
这次大兵没有反抗,扯着王桂兰的衣角轻轻问了一句:“娘,不唱戏了成吗?咱就是捡破烂也不唱了成吗?”
那天晚上,我路过王大兵家,看见王桂兰手里提着只鸡抽泣着,向曹胖子家走去,月光落在王桂兰的左肩上,好像很重……很重……
村口的会堂里,王桂兰的戏声依旧在空中回荡。从那时起,王大兵在家外边见着王桂兰不吵不闹,也不理。
四
消停了两天后的曹胖子发现王大兵的抽屉里藏了什么东西,阳光一照,还闪过一丝亮。
“大兵,是不是又有人给你娘送什么好东西了?快给胖爷我瞧瞧?”
……
“快拿来。”曹胖子伸手便要往抽屉里去。
只是没想到这次王大兵更快了一步,从抽屉里抽出一根长钉,狠狠扎进了曹胖子的身体里。鲜血先是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再是像线一样顺着身体流下来。同学们都慌了神,大喊:王大兵要杀人啦!
那是一枚船钉,不同于普通的钉子,船钉要大得多,这钉子已经被磨得很尖很尖。
五
这事很快就被隔壁班的海哥知道了,海哥是我们这的校霸,12岁的年纪就长得像18岁一般壮实,海哥还是学校里唯一一个戴手表的人,据说那是他小舅从国外带回来的,那手表真是好看,在手表背面能看见复杂精美的齿轮,仿佛能让人看见时间。
那天海哥说敬重王大兵的勇气,便称王大兵是自己的朋友,以后谁也不准欺负他。
自从海哥罩着王大兵以后,就总带好吃的出来给他。那些侮辱过他的人,似乎都在一转身的空当都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王大兵如世间的野草,一朝受人恩惠,相互便称兄道弟了。
得了海哥的照顾,之后再有人嘲笑他是戏子的儿子,他便直接将口中的烟向人家胸口狠狠压去,他发现这没有什么不好,他越暴力,海哥越称他是条汉子。
这一切王桂兰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儿子不受欺负,儿子开心,只要不过火,这未免也不是一种活法。
那年冬天,手不巧也做不了女红的王桂兰竟给王大兵织了一件极好看的红毛衣。
王大兵叼着烟,眯着眼看。”
深深洗完最后一口烟,灭了火,转身走出大门,将毛衣狠狠摔进河里,仿佛只要用力摔,就能让它沉进河地,就能击碎多年来磐石般的耻辱。
王桂兰是向来不打孩子的,只是自己哭,也只知道自己哭……
六
初中毕业以后,王大兵与海哥拜了把子,成为乡镇一带人见人怕的地痞流氓,因为海哥的家业罩着,镇上的警察所也要敬他们三分。
最近海哥手里多了把枪,据说这枪是王大兵从警察所偷出来孝敬海哥的。此后海哥更是猖狂起来,带上王大兵和一个浓眼影红嘴唇的小太妹三人去面馆吃面,点了十碗面,吃了三碗,其他统统砸到地上,拿着枪指着老板问:“你敢收我的钱吗?“长笑离去时,也不忘踢翻边上的凳子。
后来,海哥更是如疯了一般。
上一次,海哥去镇上的酒楼喝了花酒,不肯给钱,恰好遇上了这酒楼的老板是出了名的铁娘子,对海哥不依不饶,当晚,酒楼里响起”嘭 嘭”两声,两枪都打在脑袋上,铁娘子面目全非。
王大兵意识到拥有枪后的海哥已经丧心病狂。他算了算海哥的枪里还剩最后一发子弹,必须咋这发子弹打出前,抓捕到海哥,否则又会是一条人命。
出了人命,警察所终于有理由正式逮捕海哥,那天海哥偷偷见了王大兵。
“大兵,这回你得帮我逃跑,这他娘的警察居然翻脸不认人,忒不是个东西了。”
“海哥,你就自首吧,重新做人不好吗?”
“自首?自首就是一命偿一命,你这是让我去送死?你就说吧,帮不帮?”
习惯了对海哥言听计从的王大兵实在没有勇气当面拒绝。
第二天晚上,王大兵将海哥掩护到了镇上的长途汽车站,忽然出来一群警察,统统举着枪对着海哥,王大兵泽低下头退到警察的队伍中去,海哥恍然大悟,早已失去心智的海哥大喊一身后掏出枪对着王大兵打出了最后一发子弹,所有的愤怒,失望,全裹紧了这颗子弹里。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大槐树后闪了出来,扑在王大兵身上,是王桂兰,那个瘦的落不禁风的女人,用自己的身体踏踏实实地为儿子挡下了致命的子弹。血液流淌在地上,瘦黄的脸庞还遗留着一丝年轻时的风韵,身后开出了一片花儿。
不知王桂兰哪里得来的消息,担心王大兵会受到海哥要挟的王桂兰一路尾随王大兵来到车站。就像母鸡护着鸡仔一样,只是暗暗地护着。
海哥被当场击毙,只留下王大兵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王桂兰。
一个月后,王大兵拿出藏在床底下箱子里的红毛衣,那件被他扔掉后又跳进冰冷的水里捡回来的红毛衣,穿上身,手里举着王桂兰身体里取出的子弹,来到村口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如何驱赶他,他总会回来。
唱戏的时候,他笑着,唱完以后,又不住地哭……
多年以后,一对母女走过村口,女孩指着王疯子说:“妈妈,那个人疯了,我怕“
“不要怕,那人没疯,他只是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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