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4.30《长安日报》刊发)
喜欢唐朝诗人白居易的诗。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每次读起,脑海中浮现出那种温馨、亲切、真诚的画面,让我流连忘返。
在一个落雪的黄昏,一红泥小火炉 ,一绿蚁新醅酒,两个知己好友,面对葳蕤青山,看纷纷扬扬的雪,聊彼此感兴趣的话题,人生快事,不过如此。
刘十九是幸运的,有白居易这样真诚以待的知己好友。
白居易是幸运的,千百年后,还有如我这样的俗客,读他的诗,品他的情,甚至还想穿过岁月的缝隙,走过去,讨一杯新醅酒。
“能饮一杯无?”
似乎一直有一个声音,隔着厚厚的玻璃门,问我。
语气关切而真挚,音韵飘忽也模糊,我知道是母亲,是母亲在我每次风尘仆仆回来时,沏了一杯热茶,在征询,在垂问,满是怜爱,满是心疼。
一缕幽幽清香,从母亲手中的茶杯里飘来,入我心,入我肺,入我记忆最深处。
清香,是老家清明茶的那种特有清香。
清香,是永远萦绕在我记忆中一道伤。
那幽幽清香,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随着岁月的沉淀而愈发醇正,泛滥成痛,泛滥成殇……
一点也不比白居易的新醅酒,来得让我猝不及防,泪眼婆娑。
在我的老家,茶叶,除了名气和影响力大些的“君山银针”和“胜峰毛尖”外,就算我们桃花山的野生清明茶了。
桃花山,是在湘鄂两省交界处的一带丘陵山脉,绵延四十五里,山上林深树密,风景旖旎。
历来都是养生休闲,旅游度假的好地方。
桃花山所在山脉,地处温带,气候适宜,且雨水充沛,土壤肥沃 ,适合很多植被生长,特别是茶叶这种经济作物,更是让人青睐有加。
桃花山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茶园,不计其数。稍微有些名气的有君山茶园,胜峰茶园,三封茶园,南山茶园等等,至于农家小户,你一块,他一片更是多于天上星辰,数都数不过来。
茶,不仅仅待客送礼,而且还可以创收增财,所以在全国各地,都被人们所重视。
茶叶,不仅品种繁多,红茶、绿茶、白茶、黑茶,黄茶、青茶,花茶,而且名茶不少,云南普洱、君山银针、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祁门红茶、信阳毛尖、黄山毛峰、庐山云雾茶、武夷岩茶、安溪铁观音、六安瓜片。
都是耳熟能详的名茶。
并且采茶、制茶、沏茶、品茶都特别讲究,有专门的茶道、茶馆、茶文化。
至于像胜峰毛尖,桃花清明茶这种,只偏安一隅,香飘百十里的,就更多了。
大凡产名茶的地方,都是山水相连之地,有好山好水,就有好茶,似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桃花山虽然不能相比那些名山大川,可在湖南岳阳境内,却也是赫赫有名,家喻户晓的。
可桃花山人,却并无栽茶种茶的传统,不是因为人懒惰,而是受限地理条件。
桃花山的山连绵起伏,跌宕有序,少有平整宽敞之地。即使有,也被拿来开垦成梯田,栽种更为实用,能解决温饱问题的水稻
桃花山没有茶园。
可我见过茶园。
在一片低矮的山坡上,一垄垄茶树,犹如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士兵,迎风而立,绿茵茵,油亮亮,细碎白色的茶花,如米粒般大小,一簇簇,一团团,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躲在绿云堆里的萤火虫,闪闪发亮,最为令人啧啧称奇的是,米粒般大小的花瓣中,居然还另有乾坤,藏在深处的嫩黄色花蕊,如一朵盛开的小黄菊,人见犹怜,微风吹过,幽香满园。
醉了,不知身陷花海。
醉了,可见暗香疏影。
如遇采茶时节,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茶,黑的土,背蔑篓,花围裙,让各色纱巾捂得严严实实的采茶女,构成一副和谐而温暖的画面,让人心驰神往,不忍离去。也想翘起自己的兰花指,轻轻去掐断那竖立的嫩叶,去抚摸那如孩子笑脸般扬起的嫩叶,去凝神静气感受那人与自然的和谐美丽。
可桃花山没有这样的茶园,也没有机会让我有这样的感觉和体验。
桃花山没有茶园,可却并不代表没有好茶。
桃花山野生清明茶,就是和我母亲一起,让我都无法忘记,永远铭记于心的那种茶。
桃花山的茶树,几乎都是野生的。
在田头、地边、山腰、堰旁,东一株,西二棵,南三兜,北四树,不成片,不扎堆,无人剪枝修叶,没谁深耕施肥,既没有茶园的整齐划一,也没有茶园的专人管理,默默生,悄悄长,走过,路过,不留神,不眼尖,是很难被发现的,更别说认识了。
每年的清明前后,大概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正是摘茶的好时候。
桃花山因为地势较周边地区要高,所谓十里不同天,春天也比别的地方来得稍微迟一些。
别处已经是繁花似锦,春光灿烂,而桃花山的春天,却只是如小姑娘般,悄悄探出个头来。
别处茶树已经是枝繁叶茂,绿茵油亮,而桃花山的茶树才如小娃娃的手,害羞的伸出一片二片嫩嫩的,细细的叶子,满脸含春,迎风招展。
母亲在这个时间段,总是起的特别早,天刚刚现鱼肚白,我们兄妹几个,还在酣然入梦的时候,母亲已趁着微弱的一点天色,去山里采摘野生茶了。
完全凭着记忆,高一脚低一脚的,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快步行走,找到早已烂熟于心的茶树,指头上下翻飞,如一只蝴蝶,翩翩起舞,也不理会荆棘划破手,也管不了露水打湿衣,只是尽快赶在上集体工之前,摘回已经惦念许久的茶叶。
清明茶很是讲究,一般只会挑选每根枝头上最嫩的几片叶子,约3到5个厘米,并且还是没有被虫吃过的,品相完整的那种。
一般一棵树上所摘的茶叶是很少的,大概只有一捧左右,遇见茶树稍微大一点,多一些的地方,可能也就一衣兜兜 ,要想摘多一些,就必须要跑很多的路,平时砍柴,放牛,上工,就要多留心,多注意,记住茶树的位置,这样才会不跑冤枉路,不瞎撞乱走。
每次摘了茶回来,先要用清水多次洗涤,用筛子铺开,晾干。
等到晚上安顿好我们兄妹几个,才开始揉制清明茶了。
母亲是文盲,不识字。也不懂得该怎样科学制茶,只是凭老辈子那里学来的经验,制茶。
先是把做饭用的大铁锅,用清水反复清洗,洗得用手摸起来,感觉 一点油腻也没有,才开始。用大火烧热,退尽没有燃烧过的明火,待锅稍微冷却,用手摸,感觉不是特别烫手即可。
把经过一整天晾干的茶叶,均匀的铺在锅面,隔几分钟翻过面,以免烤糊,反复几次以后,硬硬的茶叶开始变软,再盛入溧水的筲箕中,用手反复揉搓,力度要适中,重了,会揉碎茶叶,轻了,茶叶里面的水份逼不出来。
经过几个回合的反复揉搓,时间已是深夜,万籁俱寂,炉灶里的火已经完全燃尽,我们都已进入梦乡,只有母亲还在忙碌,把揉好的茶叶再次均匀的铺在只有余温的锅面,用锅盖盖好,免得有灰尘污秽茶叶。
经过一夜的烘烤,土办法制作的清明茶就做好了。
做好的清明茶,母亲通常会找个完好的胶袋装起 ,用细绳扎紧袋口,放入密封性能较好的铁盒或者瓦罐中,储存起来。
因为制茶过程中,茶叶严重失水,折耗特别大。一大篓新鲜茶叶,经过几次的揉搓和长时间的烘烤,真正制好的茶叶,才十之一二。
每次清明节前后采摘的茶叶,加起来也不过斤把左右,所以弥足珍贵。只有贵客来,或者有求于人 ,才会拿出来,待客或者送人。
我特别喜欢喝,母亲做好的清明茶泡的茶水。
用两根手指头,从胶袋里拈一小撮,放入洗净的茶杯中,用烧好的开水冲下,那些外形形似松针,细紧圆直的茶叶,顿时如花儿一样绽放开来,茶色碧绿,清澈,闻一下,香气清幽,提神醒脑,喝一口,沁人心脾,齿颊留芳,滋味醇厚,回味甘甜,至今令我每每想起,总觉如在梦中,清幽醉人。
母亲做的清明茶,平时一般不会随便敞开了喝,只有我是例外。
或许是母亲认为,只有我这个聪明的儿子,才配喝这么珍贵的清明茶吧!
母亲知道我喜欢喝茶,做好了的清明茶,母亲总会分些给我,遇到年成不好,茶少,几乎全部都会给我。
母亲做的清明茶,慢慢陪着我成长。
后来,外出打工,母亲每年也会在清明节过后,托人或者邮寄一包制好的清明茶给我。
每次手捧母亲寄过来的清明茶,就感觉特别温暖,心中油然而生一份骄傲和自豪:
有母亲的孩子真好,即使人在远方,也有她的牵挂相随。
2002年,母亲没来得及采摘那年的新茶,就因一场天灾而撒手人寰。
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喝过母亲做的清明茶。即使偶尔回老家,在别人家做客,也有人会沏上一杯清明茶,虽然还是清香扑鼻,色澈透明,可总觉索然无味,如饮山水。
原来,不是茶叶的优劣,决定口感,醉我味蕾,而是母亲做的清明茶,浸染了情,饱含了爱,才会让我如此沉迷不醒。
虽然也托过家人,去老乡那里收一些清明茶,用来送人,即使茶叶在手,可也没有一丝去泡一杯茶的冲动,仿佛在手中的只是一件礼品,再无其他。
近几年,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各式各样包装精美,价格低廉的茶叶,开始走进千家万户的茶杯中,加上老家旅游开发,农村城市化建设逐步推进,人口开始有序的大量外迁,采茶,制茶,又是一辛苦活,再去采清明茶的人是少之又少了。
现在回老家,再去喝一杯土办法制做的清明茶,已经成了一种奢望,感觉特别为难的事情了。
在外面已经二十多年了,母亲离开我,也已经十几个年头,早已经习惯用瓶装水替代了喝茶。
生活中已经渐渐忘记了我曾经还喜欢喝茶过。
现在只是沉迷在酒中思念的韵味,却已忘了茶杯中飘零的清明。
每次有朋友,同学聚会,举起酒杯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种幻觉,那是一杯母亲泡的清明茶,清澈,幽香……
母亲透过厚厚的玻璃门,若隐若现还在问我“能饮一杯无?”
难道母亲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很久以前的诗句,让她念得如此字正腔圆。
我诧异。
泪,却不争气的顺着我苍老的脸颊流下……
桃花山的野生清明茶,正在和母亲一起慢慢变得模糊,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忘记。
我总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我有些痛恨自己。
能饮一杯无?
网友评论
父母在尚有来处。
祝您新年快乐
写得不好,多多指教😋
唯有母亲在我笔下总亲切。
感谢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