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小七
图片来自堆糖
一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多天，校园里白茫茫的一片。我脚上绑着两个火红火红的方便袋，一路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往操场上走去。
雪积得很厚，路边的灌木拱在雪窝里，一堆堆的，臃肿得像狗熊。草坪也被雪填满了，偶尔有一两根尖细且长的枯草冒出头来，但也冻得七荤八素，一动也不动，傻愣愣地站着。走了一段，扭头一看，平平整整的雪地上长长的一串脚印，歪歪扭扭的，在这规规矩矩的雪地里显得格外调皮，像极了刘小氓在课堂上吐着舌头的鬼脸。
我极目远望，仿佛又看到了刘小氓。他还是与以往一样撒丫子在校园里跑，满园子的雪被践踏的样儿都没有了。
二
苏老师打来电话时，我正爬在乒乓球台上踮着脚摘蜡梅花。梅树上的积雪被我摇晃得扑簌簌往下掉，落了我一头一脸。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忍着冰凉，使劲折下一枝腊梅来。
大雪天里的腊梅不仅香而且花瓣儿经雪冰冻后有种透明的质感。这时候的腊梅最香最好看。
“以后下雪时，自己去摘腊梅花，别忘了给苏老师拿几枝。”这是刘小氓临走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和刘小氓是邻居，是纸尿裤之交，我们出生只相差两天。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之后十六年的人生里“相依为命”。唯一不同的是刘小氓比我更惨！他一个月大就跟着爷爷奶奶了，几乎不知道父母为何物。而我呢，我还吃过几个月母乳呢，还感受过几个月母爱。我比他幸运多了。
尽管如此，刘小氓过得却很滋润。村里的小孩都愿意跟在他屁股后面，口口声声叫他老大。因为小氓有钱，也大方。几声老大一叫，他就给人家买零食，甚至直接给钱。
“你就嘚瑟吧！”我常常拍着他脑袋数落，“你那卡里有10万不假，但是也不能这么乱花吧！”
“瞧你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媳妇呢……”他说完跳起来就跑，我奋起直追……经常撞翻了人家笔盒，书本，奶茶，水杯……背后骂声一片。
闹完了小氓一个一个地给人家收拾书本，擦水，买奶茶……
小氓就是这样爱闹爱玩，跟我一样。我们虽然都是留守儿童，但是我们都很开朗，并不孤僻，一点儿也不难相处。
但是小氓比较暴躁。记得有一次我匆匆忙忙往外跑时班上小胖使坏，悄悄伸腿绊倒了我，结果被小氓打掉了一颗牙……
三
我把腊梅交到苏老师手上时他又惊又喜，笑眯眯地去拿花瓶插起来了。腊梅花颜色和花型都很普通，香味却十分浓郁，既低调又张扬。苏老师最喜欢腊梅花，常常教育我们做人要像腊梅一样在逆境中低调、坚韧，但又要张扬个性，坚守初心。
“倪小七，洗洗手，今天吃饺子！”
苏老师和师娘都是南方人，本来并不会包饺子。有一回我们来蹭饭，师娘煮了一碟速冻水饺。
小氓心直口快地说：饺子得自家包的才好吃！
吃人家的嘴短啊，弄得我尴尬得要命，使劲给他使眼色。苏老师却哈哈大笑，问我们会不会包饺子，能不能给他当一回老师。小氓可开心坏了，当即拿了片大白菜叶子展示了饺子的三种不同包法。
“前几天我又见到小氓爸了。他们准备回来了，不在上海干了。”
“那不会吧，他们上海的房子卖了还没挣回来呢，真舍得回来了？”
“你这熊孩子……”苏老师撇嘴笑，“我看他爸不像是随便说说。他吃了那么大亏，他这话，我信！”
也许是真的吧，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小氓的爷爷奶奶再也回不来了。
四
去年夏天期末考试一结束小氓把书包彭的一声砸在我课桌上就跑去上海找他爸了。
小氓爸那段时间极其不正常，手机号码两三天就换一个，后来索性就联系不上了，把小氓爷爷奶奶急得团团转。小氓心疼老人家，决定去上海一探究竟。
等我提着他的书包回到村里时，老远就看到家门口黑压压的都是人。我钻进人堆里一看，小氓爷爷奶奶都坐在地上。爷爷显然气得不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氓家里哐当哐当的好像有许多人在摔打东西。
“怎么回事啊，爷爷奶奶？”
“不是很清楚，看样子小氓爹妈怕是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邻居们纷纷猜测，“一看那群人就不是什么善类，看来有点麻烦。”
果然，确实不是善类。他们把小氓家砸了个稀巴烂，临走还踹了爷爷两脚，并放出话：“下次来砸得就不是这么几件破家具了。赶紧叫你儿子还钱。今天是五百万，明天就是一千万了。我看他能躲多久！”
奶奶捶打着地面，嚎啕大哭；爷爷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邻居们摇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把两位老人搀扶起来，送回屋里去了。
我站在七月的大太阳里，脑子里不断琢磨那句话：今天是五百万，明天就是一千万了……琢磨了很久忽然明白了：高利贷！我的天啊，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利贷吧……
难怪小氓爸妈最近那么奇怪。一个玩失联，一个闪烁其词，问多了就哭哭啼啼。
五
我焦急地等着小氓从上海回来，急于要把高利贷的事告诉他。
等了五天，等来了小氓的一声惊叫……
我蹿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小氓缓缓地摊倒在地上。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一头扎了上去，只看了一眼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我心里怕得要命，却不知道移开眼睛了，张着嘴想大叫，但是叫不出声音来……
我和小氓都被送去了医院。在医院里住了两天。两天时间，小氓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我愣愣地看了他两天，他愣愣地看了雪白的天花板两天。
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小氓爷爷死于心脏病突发，小氓奶奶是喝农药自杀。没有悬念，小氓妈很快就料理好了公公婆婆的丧事，回了上海。他爸爸因为联系不上，没有回来。
小氓不哭不闹，端饭给他他就吃，端水给他他就喝，我喊他上学他就走，只是不说话，像个木头人一样。我怎么逗他，哄他，都没有用。甚至有一次我发现他包里装着一把水果刀！我偷偷地给拿扔了，怕他想不开。
很多天后，当小氓再开口跟我说话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弄死他！
六
再见到小氓爸是一个多月后。那晚是苏老师的晚自习。
小氓爸先是敲门跟苏老师问了好，然后把小氓叫出了教室，并未走远，就在走廊上。我隐约听见他说卡的事。
小氓有张卡，存了10万块钱，预备着上大学用的。看来他真是丧心病狂了，连这钱都要拿走。
小氓转身回了教室，抓起书包低着头慢慢地往外走。路过我的座位时，小氓停顿了一下，压低着声音对我说：以后下雪时，你自己去摘腊梅花，别忘了给苏老师拿几枝。
下雪天……腊梅花……苏老师……什么意思啊？
我脑子里懵懵地，看着小氓走出教室，站在他爸爸旁边，拉开书包垃圾，伸手去包里摸索……
忽然，我脑子里哗啦一声像有道闪电劈了一下！
“我要杀了他！”
“以后下雪时自己去摘腊梅花……”
水果刀……
“小氓！”我大叫一声，跳起来，扑出去，撞翻了课桌，书洒了一地……
苏老师却赶在了我前面，一把拉住了小氓的胳膊。小氓拿胳膊肘一搡，手一挥甩开了苏老师，就要去捅他爸爸。
我在后面一声惊叫，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苏老师。
苏老师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但鲜血汩汩地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
小氓咣当一声把刀掉在地上，抱头痛哭……
苏老师被小氓失手划伤了颈部大动脉。
在急救室门外小氓泪流满面地告诉我：苏老师抢救过来了他就去自首；苏老师抢救不过来他一定不活着。
七
“你也不要再恨小氓爸了。我去看过小氓，他已经原谅他爸爸了。”苏老师感慨了一声：他们也是走投无路啊！
事情的起因是小氓妈做保洁时失手打碎了人家一个青花，那是一套青花中的一件，价值千万。用雇主家的话来说碎了一个，就等于碎了一套。
雇主揪住不放，一定要小氓妈赔偿。小氓妈自知理亏，好话说尽，仍然不行。最后雇主松口自认倒霉，让她赔偿500万，三天之内给钱。不然黑白两道，要她好看。
就黑白两道这几个字，就已经把小氓妈吓得两腿发软了，神志不清地就把五百万的欠条签了。没头苍蝇似的摸回了家就摊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小氓爸一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两人只好把存款全提了出来，又各自去求老板结了工资凑够了四百万，送了过去。
雇主嘿嘿一笑：四百万就四百万吧，剩下的一百万不用急，算作是借给你们的。八分利，一月一结算，利滚利。半年时间还不上就要你男人一条腿。
小氓爸东躲西藏半年，基本处于失联状态，甚至连父母去世都没人联系得上他。
最后还是躲不过去，他们卖了上海的房子想去补那个无底洞。但是还差十万块钱，所以那天晚自习的时候小氓爸才会出现。
八
“苏老师，你恨不恨小氓？”
苏老师笑笑，摇摇头，“小氓是个好孩子。”
“我相信小氓那天并不是诚心想要捅他爸爸，他只是……太痛苦了。他从一个月大就跟着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在他心里比爸爸妈妈还亲！”
“我知道。吃饭吧，孩子。饺子凉了。”
“明年小氓出来你也能复课了，正好，你还可以当他班主任。”
我端起饺子开始扒拉。有点凉了，但依然很美味。
终于过去了，谁的青春不曾迷茫过？小氓，愿你走出监牢，穿过这段迷茫的岁月，归来还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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