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的第二天,我从信箱里取回一张Mai寄来的明信片,正面熨印着女童站在树荫里腼腆微笑的照片,年纪轻轻的样子好干净。光线透过树叶和枝干的缝隙滑过她的睫毛,跳起华尔兹,洒进笑容里。相片是Mai用拍立得照的,她还在留白处手绘了两片宽阔的绿叶。背面写道:“那时候突然觉得春光太灿烂了,女孩子站在这样的光里绝不会变老。”
颇有种云中友人锦书来的意味。其实和Mai素未谋面,鲜有几次书信联络,交流生活见解。她在大学主修越南语,毕业后去越南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辗转到了上海。有次去成都旅行时碰巧她也回家,我们约定好在九眼桥的酒吧见面。后来由于行程临时改变,见上一面的愿望搁浅。我抱歉说遗憾,但人生很长。她打趣说人生很长,以后没准能组个夕阳红到处走走,成都北站经常看见这样的老年驴友团。
她曾经在2014年夏天约我一同去香港,说自己手头上正好有两张旅行券。我虽然看着眼红,可由于工作原因只能作罢。两个月后,我果然收到了香港邮过来的烫呼呼的明信片,捎上俏皮的语气:“你不陪我来,我自己来。”
之后很长时间没有联络。她鲜艳地在我的社交网络里不定时出没——组乐队、绘画、摄影、远游,某天穿白衬衫、花布鞋,以及分享诸多不随波逐流的见地。有时像一只哼着欢快旋律的蓝精灵四处漂流;有时又像久居森林的隐士冷静而坚持。拥有这种上乘的品质着实令人惊羡。
生命的华丽质感,不在于活得有多久,而在于活得是否足够。这种足够,是一道冒险地拆解、尝试和不断坚持的循环程序。她仿佛一直站在那道春光里,依旧热爱生活,优雅热情有小姿态,一切都刚刚好。
我把明信片贴在冰箱上,对母亲说:“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
母亲向来节俭,从未单纯为了旅行的目的出过远门。准备行李时,她认真挑选好几套自认为拿得出手的衣裳,却又犹豫不决。我只好改变一向轻装上阵的习惯,爽快地帮她塞满大包小包。过一会儿,她又要带上一条丝绸裁的围巾,碎碎念着在海边拍照时能派得上用场。
我想起三毛在《紫衣》里写的桥段。她的母亲精心筹备行头,熬制高汤,在黄包车上花尽所有气力地呐喊,却还是没能挽留住倾盘大雨中开往大陆同学会的巴士。
南方的三月雨量充沛,幸好这天阳光和煦,把最后一丝冬日的痕迹消融干净。在眼前铺陈开来的草长莺飞的季节里,暖阳像情人久别重逢后的拥抱,杨柳开始野蛮生长…万物以丰盛的姿态与世界联结、交融,让人充满期待。
过马路时,我本能地牵起她的手,没想到她一开始竟然有些不自然。当我还在母体里时,她的欢喜便是我的欢喜,她的眼泪也是我的眼泪。孩提时期,我寸步不移地赖在她身边,看她料理家务、打麻将。如果她小心翼翼地在镜子前试那件翠青色旗袍,我便知道今天可以去镇上吃糖糕;她到屋子里对着缝纫机闷不作声,一定是刚和目不识丁的奶奶拌了几句嘴。
中学时搬来城里,我怕母亲闲来无聊,就建议她尝试在家中刺绣。母亲当真了,也耐得住性子,花了三年多时间刺了幅巨型的“富贵牡丹图”。尺寸倒没量过,不过装裱回来后阵仗之大在街坊邻里间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原因是“这幅大作”进不了门,只能请我的朋友帮忙锯开防盗窗,再派三位壮丁从楼顶拿绳索吊进窗户。从此,她的生活我不再发表意见。
可是这种脐带连结的共存被遗忘了多久,好像也被忘记了。
后来她也渐渐习惯牵我的手。漫步在苏堤上,她突然感慨地问我:“你怎么满手是茧?”又拿起我的另一只手仔细观察。这种猝不及防的关心甚至心疼非常致命,我沉默片刻,半开玩笑地打着马虎眼:“因为我在单位里只有做苦力的份儿咧。”
我们有时用手触摸幻象,有时用手丈量光阴,而双手最大的作用,是完成触碰的仪式后那微薄的体温直达对方心脏的温暖。
在河坊街路过银匠店铺,母亲相中一串项链,是朵盛开的兰花,精致典雅。她试戴了两次,又看了标价准备离开。我执意买下,帮她把项链戴在有细微皱纹的颈部。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摸得到、够得着的物件,也并非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从前时间慢,吹起一个彩色气球都能幸福良久。如今,这愈发昂贵的快乐,像飞蛾,像青烟,像奄奄一息的火焰,义无反顾,真实不虚。
湖面上水波荡漾,像随意颠倒的时光。母亲站在柳树底下,看着触手可及的嫩绿色枝芽儿像瀑布一样垂下来,赞叹说这春色很美。我看着她的笑容出神,恍惚看见了多年前相片里年纪轻轻的她。
我说:“妈妈,你在光线底下多站一会儿。”随后按下快门,将那一缕春光定格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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