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孽子》,白先勇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0月)
桃源春,是杨金海曾经开的一家吃消夜的小酒馆,“生意着实兴盛了一阵”。至今,“我们的王国”里仍然有不少人怀念着杨金海的那家桃源春。
这番怀念究竟与凭吊无异。凭吊一个个不再重现的神话,一个个属于暗夜里在红莲映衬下的传奇往事。杨金海自己就是一个传奇。曾经由他主持的桃源春,就是个世外桃源。它庇护了那一群盲目扑颠的青春鸟,让那些鸟儿有了一个风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的醺醺然的“家”。这个“家”里,杨金海“就是那千手观音,不知道普度过多少只苦命鸟”。
如今,围聚在杨金海身边的,是李青、小玉、吴敏、老鼠,还有原始人阿雄仔。他们置身于“我们的王国”里,“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这是一条遍布荆棘的生存之路,却观之欢欣而愉悦。“我们的王国”,没有尊卑、贵贱、老少、强弱,只有一具具鲜活的躯体,一颗颗滚烫的心。所以,这个王国里,一切规则都指向简单和直接,在动物本能的指引下,原始的欲求是“国民们”遵循的铁律,这就形成了产生神话和传奇的厚实的土壤。
有了这种土壤作为灵魂的依托,一些飞离王国的鸟儿若干年后依旧循着旧日的足迹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他们寻寻觅觅的轮回,追寻自己曾经失落的灵魂。在这番追寻下,李青和王夔龙相遇在了重建神话的叙述里。
午夜,幽冥中,是忘却了羞耻顾忌的两个人彼此互诉衷曲的好时辰。一句“我们都是同路人”的倾吐,打开了李青和王夔龙的心扉,他们互相吐露着各自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在这畅快的倾吐下,王夔龙恢复了消失已久的感觉,他又能像从前那般燃起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朝新公园——“我们的王国”的国土上——沸沸滚滚的涌来。李青感受到了王夔龙凶猛、痛苦的悲唤,那不顾一切的、近似于攫夺的悲唤让王夔龙的神话成为一类青少年真切的观照。随着叙述的深入,王夔龙和阿凤的故事作为小说自然的铺垫,将前辈的传奇提纲挈领地锲进公园的各个角落,也溶入《孽子》的字里行间,冷冷地、沉沉地注视着那一群野性蔓生的娃娃们。神话中的野性与娃娃们身上的野劲儿相得益彰,成为台风、地震一般狂烈的存在。公园的“园丁”郭老看得透彻,他把这群娃娃们比做“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因此,在追寻自我的飞翔下,王夔龙用刺进阿凤胸膛的匕首,点亮了这座同外面的世界隔离的王国。这是陷入爱恨痴缠的个体给集体留下的堪称“精神财富”的一段历史,它让“我们的王国”拥有平等的同时,也拥有了足以让王国中每一个人感到自豪的往事。往事在白发苍苍的元老们的讲述下,凝结成神话的厚重和传奇的稳健。无形的,也就有了规范的意义。在此意义的佐证下,李青同讲师俞浩交往时所萌生出来的羞耻之心也就有了自然、正派的流露着真情的一面。在李青遇见的寻欢客里,俞浩可能是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可俞浩搂住李青肩膀的那一刻时,却让李青想起了同自己交往过的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俞浩对李青的用心及善待让后者悲切,既为曾经的遭际,又为此刻的自惭形秽。李青奋力地挣脱着人世带给自己的污浊和伤痛,在其离家出走后,这个野性十足的少年,漂泊在黑夜里,与善良对视,终究被善良转化,朝着命定的轨道踽踽前行。
李青前行的路上,他的同路人小玉、吴敏、老鼠等无一不是有着相似遭遇的苦命的鸟儿。他们的故事作者或是浓墨重彩的大力书写,或是娓娓道出一段旧日尘烟。这些蕴含了真情实感的小故事如同一颗颗璀璨的珍珠,在作者的巧手编结下,缀成了一张光华夺目的彩帘,它是对作者笔下一类人群的见证,见证了被外面的世界排斥的所谓异类群体同样具有的爱与善、良知与友谊等值得珍视的概念上的东西。这些道德层面的概念在“我们的王国”里或许比在那个外面的世界突显得更为平常。至少,白先勇如此认为,外面的世界里被随意消费的悲悯在李青及其同路人那里焕发出了真正的价值上的意义。这不是精神胜利式的自怨自艾,而是建构在理想基础上的人性的自我修复。
李青从公园里带走了一个被老龟头当做商品出售的傻孩子。他对这个傻孩子倾注了无限的深情。在这番情感付出里,亲情体现出巨大的感染力,它驱动着李青对这个傻弟弟的照护不含半分儿利己的杂质,一颗纯洁的利他之心得以在求存的坎坷之路上诞生。它不会被刻意的放大,却能闪耀出自身独有的光彩。人性的自我修复在王夔龙身上表现的同样明显。王夔龙不遗余力地带着小金宝寻医诊治,为了将小金宝天生畸形的右脚矫治成功,王夔龙没少花费心思和精力。他或许是在赎罪,为了自己同阿凤那段已作为神话存于世间的孽缘。不过,对小金宝而言,王夔龙的善行倒没有掺杂多少个人情感的成份,那就是人性深处喷薄欲出的善,遇见了一个契机,便夺门而出,再无忌畏。
小说里最大的善行莫过于杨金海与这些青春鸟们超越了淫媒而仿若父子般纯爱无限的交集与看护。同公园里这群野劲儿十足的孩子们一样,也是好人家子弟的杨金海在同父亲闹翻了之后,便在公园里扎下了根。他背着父亲从家里拿走的一大笔款子全用在了原始人阿雄仔身上,被汽车撞断了腿的阿雄仔全靠杨金海的救助才保住了性命。这样的善在白先勇笔下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有着善举的杨金海庇护着公园里的孩子们,然而,他却无法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家。他是孩子们的精神之父,一个抽象意义上的“父亲”,完美的延续了亲情观念在孩子们身上的驻留。很难说李青、王夔龙们向善的转变没有受到杨金海的影响。可他无法抗衡外面的世界人心向恶的趋势。在这一趋势的喧嚣下,随着猎奇而来的陌生人越发增多,杨金海新开的酒馆安乐乡不得不关门歇业。向恶的人心带给向善的异类人群不甚友善的举动让杨金海重回公园,在“总教头”的称谓下重掌这一方寸之地的权柄。重新开始的对孩子们的庇护让“我们的王国”继续有序的运转,只是,互相呵嘘取暖的青春鸟们早已换了昔日的容颜和天真的欢靥。
小玉远赴日本寻找自己的生父。吴敏在众人“犯贱”的指责下重新回到张先生的身边,不管不顾的照顾起了这个脾气古怪、如今已是中风瘫痪可唯一对自己好过的恋人。老鼠因为偷窃进了感化院。人事变迁的欷歔中,李青独自一人在公园逡巡。值得欣慰的是,他看见杨金海身边又围聚起了一批新的弟子。他也看见了王夔龙,在后者的幻觉里,两人把旧日的神话又温习了一遍。神话是对阿凤的纪念,纪念一只不死鸟天性的暴烈及其不受羁绊的追寻。它们都是因自由而生发出的青春的心性,化作燃烧着的红的血,带着痛感的泪,相伴着这些青春鸟“踏着彼此的影子”永无止尽的拼命地飞着。
(全文完。2021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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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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