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攀着，攀着，我又回到黑曜石那里。那块驼峰一样占地大约几十亩的黑色石块，是我第一次攀爬的起点。
我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从这里开始攀登了。仙女峰高举着双臂伸进星云深处。我此刻站在它头顶的巨石上，像只卑微的虫子。
阳光又准时隐去它的躯体，无边的寂寥在空气中扩散，被我吸些进肺叶里。没有钟声响起。黑夜点亮满天的星子。
我再次听见那些女子的笑声，那么悦耳，声里有仙果的芳香。我最初以为这些芳香来自巨石自身的某个角落一一这座全身都光秃秃的、裸露在天地间的石块，可能藏着某种惊人的秘密。
结果费了很大的劲头，我才在一条隐蔽的狭缝里揪出一棵鲜嫩的草一一这是整块巨石上面唯一鲜活的生命。当然，我除外。那条缝隙里残留一些金色的泥土——是谁的杰作？反正不是我！那一刻我曾怀疑这里已被别人捷足先登，而我只是一名侯补的过客。
我是在一本厚厚的书籍里发现这个地方：记得那个调皮的女孩曾经对我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当时她笑得像五月里盛开的鲜花，自缺了底角的门牙缝隙里透出的、藏在嗓子眼里的笑声，深深吸引了我。她鼓励我买下这本厚厚的线装典籍，花去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我总是迷失在她有意、无意的笑容里。
小草的绿光让那片狭长的空间有了生命的气息。但它本身并没有香气。我甚至没有弄明白它对于那片空间乃至整块黑曜石的意义！至于它丑陋的外形，更是戳伤我本就脆弱的心灵……我忍不住催残了它的躯体。金色的汁液在掌心留下一滩血迹。这件事让我悲痛万分，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为自己的残忍感到愤怒。
记得在昨天，笑声自左侧那座手臂形的峰顶飘落下来，像落雪一样壮观。我淋湿在它们洋洋洒洒的润泽里。当时我想起那些采莲女的笑声：她们乘坐的舟子隐藏在荷叶深处。笑声如晶莹的雨珠，清脆地敲响河边的草叶及青苔的石阶。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作含蓄的美，只是觉得万分思念——因为母亲是她们中的一员。
我贪婪地呼吸着醉人的香气，然后以高亢的西北风曲调回应一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察觉到那些落花中微微荡漾的旋律变化，我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自豪。
当我充满活力的身体在枝条密集的山峰中奔走，先前的那种无边的寂寥再次袭来。雾渐渐升起，潮湿的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小动物们缓慢移动着的身体。我踢飞两条盘着身吐出信子的大蛇，并且将一头豪猪推下山崖。但当我滑跌地面的身体压住几只蠕动着的蛤蟆时，一切幻像均离我而去。我讨厌这些介于某种中间意义的家伙，尤其它们生满疮疤的身体！
我跌跌撞撞一路前行，灌木丛和一些布满针刺的枝条让我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脚步。夜的远处传来阵阵枭的叫声。几只蝙蝠挡住了月亮的身影。可是，我还得奋力前行。
我想起家乡的稻田，村民们弓着身体将希望插进淤泥里。天地做局，他们是棋盘的网格上移动的棋子。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又是谁的棋子？前面黑黝黝的灌木深处传来山猫撕打时发出的咆哮。我抖擞精神奋力向那里奔去一一那个方向准会有动物们开辟出来的道路……
后来，我拽着树枝荡过一道拦路的山涧，涧深处贮满风声、水声与不知名生物的哀嚎声。与我一起拽着树枝荡过去的还有几只猴子一一它们像是原住民，也可能只是比我早来几年被天堑挡住去路的同路人。它们救济我一些自酿的猴头酒，鲜美的味道扫去我满身的疲倦……
也许并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一一我回忆不起当时确切的情景：它们像雾气里的花朵，轮廓秀美却看不清细节。猴子是爬上我的肩头再叠加三只身体才够到对岸伸来的悬空树枝……因为这事，我与它们做了很好的朋友。一路上我分享它们寻来的香蕉、野果和其他食物。
如果不是因为在那条石凳上歇息，我就不会有那些遗憾了：试想，当你历尽艰辛却在半山腰处看见那些仙女们鱼贯而出的翩翩身影远你而去——当时她们离你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到她们美丽柔滑的衣裙……当时再加把劲不休息就好了……也许我能遇见她们，或者她们会看见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倾慕者。
她们的歌声真美！当时我伴着耳边的歌声睡了一觉。坐着睡觉的感觉非常美妙：我置身于彩蝶翩跹的幽谷，花海深处的茅草屋传来鱼汤的鲜味。我喝着那个养蝶人赠送的花酒，听他阐述鱼与水的哲理。彩蝶围着我们翩翩起舞，不时有瑞鸟送来珍奇的果实……
当时我喝了三大碗鱼汤，出谷时身体揺摇晃晃，仿佛大醉了一场。我想着下次来时该带些礼物之类的东西表达谢意……然后，我就在石凳上面醒来了，然后就看见那些靓丽的身影缓缓离去。我拼命地叫啊，叫啊……但声带被什么东西抵住仿佛无法振动，从我嘴里发出呼啸的风声……我泪流满面。
伸向窗口的枝条在月光的映射下在玻璃上留下一条条晃荡的鞭影，我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发呆。坐落在砚台旁的黑曜石炯炯地坐着。每次从它的梦中醒来，我都会端详一阵那些鞭笞着窗玻璃的树影。有时我会想起“我哒哒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句诗。我常常恍惚于自己既是归人，又是过客。
黑曜石是朋友如花和似玉送的，他们是姐弟俩。他们在教堂十点的钟声里敲响我家的木门。当时我正坐在书桌上的台灯下思考问题。前面的几次敲击我没有听清楚，后来他们加快敲击的节奏并且加大了力气。于是，在钟声的间隙里便传来重重的砸门声。而我被台灯放大的影子受到惊吓，险些自墙壁上滑落。
我将他们放进门来。如花抢着挤进来，朝我善意地笑笑。我喜欢看她的脸，如花似锦的脸！当时她一副尴尬的表情，令我觉得内疚。似玉迈着大步跨进门来，眉宇间犹含怒意。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们的鲁莽，只是感到疑惑：为何他们总是选择在十点的钟声里敲响我的房门？
如玉将一只绷紧的黑布袋子重重坐落在我的书桌上面。书桌上的空杯子被这突然出现的重物惊得弹起身体，像一只胆小的猴子。如花一把抄住它并向弟弟投去责备的眼神。布袋里盛放着一块黑色的石头，坐在那里显得笃定、神秘。在看见它的瞬间，我的灵魂深处发出“啵啵啵……”的破裂声，究竟断些什么弦？又为何绷紧脆弱的躯体？
我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阵隐秘的刺痛感：冥冥中我竟像在哪里见过它！那么熟悉，好像曾经秉烛夜谈的密友！我不愿移开落在它身体上的目光……
如花、似玉是我不知何时认识的朋友，他们好像忽然间就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
我们经常讨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经常是我先说，如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如玉会和我争论一些事情。他总能够准确地指出我看似缜密的逻辑中某个隐秘而微小的破绽，并且常常利用这个不起眼的东西企图推翻我经过深思熟虑的观点……当然，他很少会成功。
他却总是乐此不疲，就像他总是在夜里十点的钟声里敲响我家的木门一样一一在我的观念里，也只有像他这种性格的人会去做那些极端的事情。他好像每天都在和什么事情较劲似的：比如，他从来都不会好好坐着，总是蹲着或将一条腿斜搭在竹椅的扶手上面，侧身躺着。但，无论他处于何种姿势，自身安静的时间都很短暂一一因为他很快就会更换姿势。有时，我觉得他就是一只猴子。
如花和她弟弟比较起来完全是另外的模样：她安静得像晨雾中的花朵，静静地隐身在朦胧的意境中，仿佛不曾移动一下身体。她浅坐在藤条编制的躺椅前部，一张如花似锦的脸藏在托住它的双手之间，两肘被靠拢的膝盖托住，然后静静地看着我们说话。
准确地讲，她更多时间是在看着我说话，而对于她弟弟的观念却视而不见。在我和如玉争论的过程中，她灵动的双眼却往往陷入“出神”的状态，或者说“梦游”更准确一些：
它们静静地睁开，眼睛里的光点不会移动半分，仿佛仅仅是没有魂魄的壳体。很多次，我恍惚间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一一当其中的一个陷入某种剧烈的思考状态时，另一个的魂魄就会霎时进入这个躯体，合二为一。因此，无论处于何种紧张状态，我总有余力去悄悄观察他们。我知道这是对朋友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并且从未被对方识破。
他们是一对奇怪的姐弟俩，在许多方面存在着让人匪夷所思的互补性：如花生就一幅秀美的面孔却拥有一个雄壮的身体；似玉生就一幅粗犷的面貌却拥有一个欣长的身体。不知道是造物主有意捉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时我会想，如果将姐弟俩的身体互换一下岂不是完美无瑕？
除了与我辩论，姐姐如花显然是他们的主导。她总是用带着压迫感的身体靠近你，让你折服于她的强健一一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幻想将这样的美人揽入怀中……那将是一种令人荡气回肠的体验！但是，当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触碰到她的虎背熊腰时，一切不切实际的幻觉刹时便破灭了，像捅破一只流光溢彩的汽泡，并且在汽泡爆碎的瞬间，迸溅的水珠子会在手背留下细微的凉意。
我记得生平第一次乘坐游轮时的情景：最底层，最廉价的，没有座椅的大众仓。大伙热烘烘地挤在机器轰鸣，怪味熏鼻的大厅里，忍受着木鱼一样单调的机器声与令人晕眩的喧哗，像苦行僧那样，自东向西，自日落向日出，自南通向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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