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是当年地震重灾区来的,老六对我有莫名的好感。
老六年纪不过四十,算起来要比我大十来岁,但我们混在一起,旁人都以为我们是同龄人。至于是我长得老些还是他看起来年轻些,就不十分清楚了。
老六跟大多数人一样,不会主动问我家里人的情况,怕一个不小心也许会触碰到我的伤心事。我告诉他我和家人那年恰好出门在外,逃过一劫,只是有几个亲戚朋友不幸遘残罹难。从老六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他的同情比一般人更深远。再加上他频繁让我给他讲当年现场的情形,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在找写作的素材。
老六是个作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辞去了安稳的机关单位工作成了一名自由写作者。他的文章我看过,沉郁得很。我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把《百年孤独》放在了床头。
“睡了吗?”老六在电话那头低沉地问。
我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说:
“还没。怎么?”
老六关切地说:
“你老家那边又地震了。”
“嗯,是的。这次也挺严重的。”
“家里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我打电话回去过了。离震中还比较远,没有多大事儿。”
“你说,你们那儿怎么就……”
“是啊,大地母亲生气了呗。这是第几次了?我也记不得了。”我的家乡又地震了,但看起来,老六这个外乡人似乎比我要更关切。跟他比,我反而很麻木的样子。
“电视里到现在还直播着灾区的画面。我睡不着,出来聊聊吧。”
我一边掀开被子,准备重新着装,一边问他约在哪里。
咖啡屋在一条昏黄黯淡的街道上。一面说这街道昏黄,一面又说它黯淡,主要是因为现在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城市发展的迅疾,但这条街还是保留下了昏黄的路灯,至多才五十瓦。不宽的街道两侧梧桐排列,在这盛夏的夜里倔强地抵挡着白日里的余温。走在这条在霓虹满布的城市里总有些不可掩饰的格格不入的街道上,凉意不至于袭骨,但总有清凉的温柔意味。通过橱窗,咖啡屋里亮着不是很明亮的灯,暧昧得十分容易勾起人的愁思。咖啡屋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安静得很,毕竟在这里消磨时光,是奢侈的。前台服务员问我喝什么,我往里指了指,支吾着说有朋友在。老六窝在最角落里,我冲他招了好一会儿手,他才注意到我。服务员引我到老六那儿坐下,顺便把菜单递给了我。我连翻翻了两遍,上面的咖啡都是奇奇怪怪的音译文字,光看名字没办法知道细则。服务员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烦了,向我推荐了一些。老六倒是干脆,不等我回答,就跟服务员说跟他面前的一样就行。
服务员离开后,老六才打趣到:
“不会吧,你没喝过咖啡?”
我摇摇头说:
“不爱喝这洋玩意儿……茶馆我倒是经常逛,老家那边茶馆多着嘞。”
老六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咖啡在杯子里打着转。我立马想到了梵高的《星空》,让人晕眩之余有所放松。
“怎么了,这么晚约我出来有啥事?”
老六把咖啡匙在杯口滴了滴,放到杯盏上,身子放松下来,整个人摊靠在了沙发椅上。
“我要结婚了。”
“是吗?那不挺好吗?怎么看你这般无精打采?”
老六从来没有跟我分享过自己的感情经历,年近不惑尚未婚配,我也没有多问过,只当是艺术家总会有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如今听到他说自己将要结婚的消息,我很替他感到高兴和祝福。转眼一想到他在这样的夜里,这样昏暗的咖啡厅里,颓唐着跟我分享自己的喜讯,确实也算得上是不同寻常,让人诧异的了。
“给你讲个我的故事吧。”老六搓了把脸,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服务员把咖啡端到了我面前,我学着老六先前的样子搅动起来。
老六欠起身帮我加了一块糖,开始了他的故事。
咖啡苦,你喝不惯,加块糖要好些。想起来我那时候比你现在差不多大吧。那时候我在单位也干了七八年了,可就是提不起劲来。兴许是闲的要紧,就爱编排些小文章投给杂志报刊,倒不是指着那几十块钱的稿费活,能做点文字上的事,还是感觉很充实的。有一次我收到了一封邮件,打开看发现是看了我的文章的读者寄来骂我的。我当时很激动,也很高兴。你别笑,虽然说我的邮箱地址,报刊是广而告之了的,但是真正收到读者的来信还确实是第一次。我还记得,当时她骂我的文章太大男子主义。可能是有点吧,只是我不自知罢了。是的,是女生的“她”。我当然没有骂回去,我还是该摆起作者在读者面前的谱的。我怎么回复她的,具体记不起来了,大致是感谢她指出我的毛病,但是我还是说了些她太敏感,太女权主义之类的话。是的,这其实也算是骂了回去,只是说得很委婉而已。后来,我们就隔三差五地在邮件上互相指责。我也习惯估摸着差不多时间就登录邮箱,看她又有什么新招数来对付我。过了好一段时间,有一天,她说,她跟我发邮件好像已经成为了习惯,好像在邮件里说的哪些尖锐的话都不该是对我说的,而是对这个世界说的。我回复她说,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不知道她什么模样,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多大岁数,但是还是愿意就我们争论的问题大谈大侃,似乎也不是在针对她了,是在给这个操蛋的世界找茬。从那次之后,我们的讨论就不那么争锋相对了。对的,你说得对,我们成为了战友,一起吐槽这个操蛋的世界。当然见面了。她能看到报刊上我的文章,说明跟我同在这个城市。你别急着问,你没见过她。其实我早就从她的措词,猜出来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但是一见面还是吃了一惊,她是如此美丽,如此令人心动。当时,我们就是在这个咖啡厅见的第一面。也是现在的这个位置,只是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装潢成这样,比现在要简陋得多。刚见面,她也跟你一样好像对咖啡不是很熟悉,跟你刚才的那股纠结劲儿一个样。哈哈。
“后来你们就好上了?”我喝了一口咖啡,感觉味道还不错。
是的,这算不算网恋?哈哈。也是缘分。我当时还在工作,我在城西,她在城东。有时候她从城东坐车到城西来找我,有时候我从城西坐车到城东找她,总而言之,每到假期周末我们都会约在一起见面。这说起来,记得有一次,是国庆长假吧,假期之前我们谁都没提假期谁到谁那儿去,结果那天我跑到她楼下给她打电话,让她猜猜我在哪里,她在电话里笑得说不出话来,我还夸她聪明这么快就猜出来了。结果她问我不会是跑去找她了吧,她说她正在我的住处楼下……哈哈。当然。我们当然也吵架,一旦吵架后就又回到邮件里向对方声讨,我们都乐于回到我们的原点,在邮件里发泄一场后,第二天就都乖了。
“怎么不讲了?继续啊,后来怎么了。”我心里大概是有些计较了,原来今晚这一出是老六婚前犯病了,犯了追忆过去的毛病,在这儿拉我听他回忆与新娘的相识相恋。不禁发现他隐藏得太深,我认识他怎么久都不知道他有个读者女友。
后来她请假回了一趟老家,说是她父母想她。那次可呆得真久,真久……她本不打算回去了,况且家里父母也说不出来个具体,但她还是回去了。她到家当天晚上,我就接到她的电话,她一直哭,我摸不着头脑,听见她啜泣,我也伤心得很。断断续续,我才听懂,她父母把她叫回去是给她在老家物色了对象,不想让她再在遥远的城市工作了,希望她能在父母身边成家。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她问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我说我尊重她的想法……是的,你猜中了,她一听我这样说,就挂掉了电话。我再给她打,她接了。没想到吧。她质问我是不是不愿意和她在一起,我当然说我愿意和她在一起,什么天荒地老的话,我也说了的。我问她怎么想的,她说自己的爱情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听从父母的“好心”。我劝她好好跟父母谈谈,不要心焦,不要吵架。她执拗说第二天一早就要回来。我劝了她好久,一直到深夜,她才答应我不冲动,准备第二天跟父母好好谈谈。第二天一早,我发消息问她怎么样,她说她没有办法,她必须要去见对方一面。和她相亲的对象家里与她家世代交好,她不能让大人们难办。她听了我的话,没有冲动,没有离家出走,但她准备去相亲,我还是慌了。在电话里,我几度无言。她说,她只是去走个过场,给两家人一个交代,她会跟对方说清楚她有男朋友,她会回到我身边。我才放心下来。到了中午,我猜她已经跟对方见过面了,就给她打了电话。她有些疲惫,她说她想睡个午觉……
老六俯靠在桌沿,闭着眼睛,一手捏着额头。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不想打扰他,没有催他说话。就这样过了一阵子。
她本打算不去见面的,她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离家,回到我身边的。我为什么要劝阻她,我应该支持她,我简直恨我自己。当时我在办公室盯着电脑发呆,手机就放在眼前,等待着她醒来后给我打电话。电话我没有等到。办公室里开始聒噪起来,我收了收出神的发呆,听到同事们的议论,赶紧点开了电脑网页。地震的地点正是她的老家,看到醒目的新闻标题和地震的震级报告,我疯了。给她打电话,打不通了,再也不通了。我在办公室里急得哭了起来。知道情况的同事们都来安慰我说,现在她们那里地震,通信准是断了,但人可能是没有事的。地震的惨烈……具体发生了什么,你肯定比我清楚。电视里一直播报着地震的情况,看着电视里你们那儿的一片狼藉,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断,我的心也像是被撕裂了一样的痛。我一刻也不能离开电视,我总觉得我也许能在电视里看见她的身影,确定她的平安。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甚至是一晃而过的镜头。那些天我没有去上班,不吃不喝地坐在电视机面前,困倒在电视机面前。但是始终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她的身影。我知道我等不到她的电话了,也许她再也没有在午睡里醒来……我下定决心要去找她,但是去往那里的交通也断了,我辗转迂回在各个城市向她靠近,但还是到不了,我被抗震救灾官兵们挡在了随时滑坡的危险之外,我很痛苦,痛苦她还在危险以内。就算我能靠近,但我也不知道她具体住在哪里,我只知道她所在的城市,那时候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偌大的城市。无可奈何,我只有回来。在回程的火车上,车窗外闪过匆匆的景色,我们在一起的片段也连续起来在我的脑海里闪动不断,远比窗外的景色更加的清晰恒久,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不到一年。对了,还有办法。我靠在车窗边,翻看了我的邮箱……几封未读邮件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很失望,前一分钟我想到了邮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分钟后,我又陷入了熟悉的失望。我当然给她发了邮件,从那时候在火车上发的简单的问她在哪里是否安全的邮件后的日子里,我给她发过数不清的邮件,一直到现在,隔三差五我还会在邮件里跟她聊天。这些年给她写信,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我的喜怒我的哀乐都寄托在了一封封信里,可惜她再也没有回过信,没有像以前一样在邮件里跟我争论个不休。
后来,我辞了工作,我的周围就再也没有知道我和依依的故事的人了。对了,她叫依依。我父母也不知道,当初我就该早点带她去见我父母,本来我也打算等她那次回来后,我就带她去见我父母的……
老六开始有些哽咽。我重新叫了两杯热咖啡。
“我觉得吧,她虽然再没回过你的信,我相信她一定都看见了,不仅看见了你写给她的信,还看见了你对她的爱对她的思念。也许……也许吧。其实我也不确定,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的。就像我不确定我的朋友们能不能看见我,能不能感受到我对他们的思念。我们都背负着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有主观重量的虚无。”
我觉得她还在我身边,在我深夜伏在写字台写作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在旁边看着我。我写累了,倦了,伸个懒腰,我能感觉到她站在我的身后勾着我的脖子,我能闻见她摩挲在我耳侧的秀发香味。但她只是那种我能感觉到,却看不见的存在。你能明白吗?
父母不明白我为什么辞掉了工作,对我有些失望。看拗不过我,慢慢地也没有再在工作这件事上对我有所强求了。只是年龄越来越大,还不见我有想要成家的意思,父母这才为我着急起来。我不愿意去见父母给我安排的草率的公园相亲对象,这让我和父母的关系僵到了极点。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你不用回答我。我在写给她的邮件里也这样问过她,我该不该去接受安排。我知道她的回答,她说她当初也是去见了父母安排的相亲对象了的,我也可以去见。是的,我当初就是这样劝她的,可是到了我的头上,我却狠心去伤害父母的一片苦心。后来,我也见过好几个相亲对象,都没有下文。我没有感到失望,当然也没有感到庆幸,因为我在她们身上丢失了情感色彩。我总认为我和她有一天还会相遇,我们还会将记忆里的过去继续下去。直到去年,我遇到了现在的她。她的眼睛,她的害羞,都像极了依依。我忍不住叫她依依,她笑着说,第一次见面就叫的这么肉麻……原来她名字里也有个“依”字。正如你可以想到的,我们开始交往了。在我清清楚楚地明白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不同的人的时候,我还是欣喜于与她的交往。但是每当到了夜晚,我总是无法关掉幻觉的开关,无法沉入到没有重量的沉寂中去。依依总是出现在我的身边,我问她我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有回答过,因为我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现在的她究竟在我的生命里算不算只是过去的她的替代,在没有搞清这个问题之前,我无法坦然地去面对她,也无法安然地在沉重的夜里去感受她。
“听哥们儿说句也许不该说的话。也许当初她去见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那天中午她没有像给你电话里说的去睡午觉,说不定他们看对了眼,或是出于家里的压力,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了,一起出去玩了,躲开了地震房屋的崩塌。这样看来,跟你断决联系也就说得通了。所以,她不一定就是在地震中死去了。”
老六喝了一口咖啡,未置可否。我的话并没有把他从沉痛的回忆中带离出来。过了一会儿,老六才又倦下身子,继续说到。
感谢你,我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用在她身上。我从来没有实实在在地这样想过,尽管我知道她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但我还能感受到她,不管是不是虚无的。这种虚无也正是我无休止的恐惧来由,我对自己五感以外的感知感到恐惧。因为我一旦感受到她,我就感觉我现在的这段感情是在背叛我和她的那段感情。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不那么恐惧了。是的,她死了,客观上她就是死了,不在了。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她当年和相亲对象私奔了,我会感到庆幸。那现在的她一定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有丈夫,有孩子,算下来,孩子都该上小学了,嘿嘿。如果我们再相遇,我不会诘问她为什么不联系我,我甚至不会怪他,我会默默祝福她。要真是这样该多好啊……可惜,你比我更该知道那场地震的残酷。不过,还是感谢你这样说,这样安慰我。
我想,我不是没有想过要丢掉过去,但是却丢不掉。依依不时地还是会出现在我能感受到的地方,也许我就不该丢掉。今天,又地震了,我看到电视里的报道,没有忍住哭得一塌糊涂。她很狐疑我为何这般,我告诉了她我和依依的故事。我想,她一定会生气,一定会离开我,我也不管,我不该骗她。但是她却没有感到生气,她说没想到我是这样一个重情义的人,并且下定了决心要跟我结婚。我答应了,但是……
“但是,你还是不知道你究竟是爱她还是只把她当成了依依的替代品,你过不了你自己这关。”
是的,我不知道。如果你问我我是否爱她,我很确定地告诉你我爱她,如果你问我是否爱依依,我也能很确定地告诉你,我爱依依。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依依已经不在了,无需再去背负。我也知道你会说,如果依依知道,一定也愿意我能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她是一个拥有无限宽广地胸怀的人,她说我如果轻易地就忘掉了依依,反而是一个不值得信赖的人。你也想说同样的话来安慰我吧。无论如何,我将要有新的感情生活了。今晚,我给依依写了封信,我一如既往地问她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把她忘掉。写着写着,我写到,这是最后一封了,一个正式的告别。我才醒觉,我早就下定了决心,是该和依依告别了。
老六窝在沙发里,闭着眼睛,睡着了。我想,等他醒来,一定是一个崭新的他。依依当然不会因为老六的新感情而感到生气。人生的终极价值是取决于毁灭的形象,依依、地震,这让老六牵挂了十年,而且还将继续下去,我开始羡慕起了依依。
窗外天边露出的鱼肚白越来越明亮,阳光穿过早晨的云彩,又穿过丰茂的梧桐枝叶缝隙,终究是洒在了老六的身上。老六惺忪着揉了揉眼睛。
“天亮了?怎么睡着了,你没睡?”
我叫了两杯热咖啡。我开始熟练地轻轻搅动着,咖啡在杯子里一圈一圈地打转。
“你一定不会忘吧。”
老六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渐渐拥嚷的清晨,微微地点了点头说:
“把故事,交给你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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