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三十)运动会

               

远去的乡愁(三十)运动会

                      运  动  会

                        顾    冰

      我的一生中，得过很多奖状，纪录着我的些许奋斗，闪烁着我的点滴辉煌。其中，有一张，没有骄人的成绩，也没有不凡的表现，却让我格外珍视，以至胜过其它任何荣誉。

      那是进入初中不久。下午放学后，我照例和高晓声老师一起回家。我比他家近些，而他回家，我们村是必经之路。

      大炼钢铁的时候，我家门前的觉悟树被砍了，但树根还在。经过我家的时候，他要喘口气，歇歇脚。但是，他谢绝进屋，而是坐在树墩上，悠然地抽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便陷入片刻沉思。然后，又继续赶路，几乎天天如此。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以后，细细告诉你。

      一天，我俩走到桑岗村，社员们正在做场，准备日后收稻，因场地还湿，为防止路人踩踏，原先的小路，拉上了一根草绳，足有一米多高。高老师不得不绕道，而我却单脚蹦起，一跃而过。

      那时候，我上下学，都赤着脚，而把鞋拎在手里，进校门时，才到河滩边洗了脚，穿上鞋。这时，脚上沾了一脚烂泥，场地上，也让我踩出二个坑。我原以为，高老师要责怪我调皮，谁知，他却啧啧称赞，弹跳力不错，你可以参加学校跳高比赛 。就这样，一个少年的跳高才能，被一双慧眼发现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跳高有跨越式、滾式和背越式三种，但我什么式也不是。在学校的操场上，有一个沙坑，下课时间，我就去那儿跳。回到家里，用二根竹竿插在土里，拉上草绳。但是，没有沙子，落地时，扽得脚跟疼。串条从家里抱来了被子，铺在地上，一会儿，公鸭就追出来骂开了，串条也被他娘拧着耳朵回了家。

      串条的被子倒启发了我，地上铺上松软的东西，不就能起到同样的防护作用吗？于是，我找来了几梱稻草，果然见效。跳过去着地时，又软乎，又有弹性，我再不怕摔着了。

      这年秋季，区举行中学生运动会。高老师撺掇我报名参加跳高项目比赛，但我心里直打鼓。听说，人家都是背越式，助跑时，象一阵飓风，越过横竿，又象轻盈的飞燕，而我只会单脚蹦，那算什么？丢人不说，要给学校丢脸，就砸了。

      这天放学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高老师给我讲起了故事。四十多年前，我国有个人，叫刘长春，自费远涉重洋，到地球那边的洛杉矶，参加奥运会，因在海上飘泊了二十多天，体力耗尽，勉强参赛，结果名落孙山。但是，他的精神却光耀中华。还说，奧运会的创始人，也姓你们顾，叫顾拜旦，不过，这个姓顾的，八百年前，跟你也不是一家子，别想拉关系，找靠山。我们国家，关系却是最要紧的，因此，有很多不公平。我喜欢体育竞赛，就是因为，它相对公平，比如你跳高，你凭实力，跳过那个高度，你就是冠军。你没那个实力，跳不过去，你关系再硬，也没用。

      我决定参加比赛。那天，比赛场上，竞争非常激烈。当横竿升到一米四五，还有三位选手。其中，就有我。第一次试跳，那二人便轻松过竿。而我，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次，碰竿，二次，身体过去了，但脚跟触到横竿，竿子晃了一下，还是掉落地面。这时，文星拉我跑到操场边沿，不知是谁家种的山芋，他三下二下，就扒出一个山芋。我接过山芋，在袖管上蹭了蹭泥，就塞进了嘴里。顿时，一股力气便山呼海啸般地在体内涌动，迅速又汇聚到双脚，我下蹲，吸气，起跑，加速，腾！过了。

      横竿又加高到一米四八，前二轮，三人均告失败。第三次试跳，那二人仍未成功，如果我也不过，因在一米四五高度上，我第三次有成绩，只能屈居第三名。如果我能跳过，我就能折桂。我心里突然紧张起来。这时，高老师出现在我的身边，给我投过一个坚定的目光。我立刻想到刘长春，想到顾拜旦。我已说不清当时的情景，只知道刹那耳边响起了久久不息的掌声。

      以后，我练得更加起劲，最好成绩，达到一米五五。高老师说，在县运动会上，要正常发挥，冠军稳在囊中。

      县运动会的时间到了。那是个星期六的中午。想到要到常州去，大家高兴得骨头都轻了。文星一个大跳，蹦上了礼堂的讲台，我紧跟着往讲台上蹦，冷不丁后面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身体失去重心，小腿蟹面碰到讲台边角，一大块皮活生生地蹭了下来，鲜血大滴大滴地直淌。我生怕老师看见，不让我去常州，抓了把地上的灰土，按在伤口上，咬着牙，和同学们一起出发了。

      从学校到常州，有五十里路。那时，没有汽车，客船也只有一天一趟。我们选择了步行。好在乡下孩子走惯了，难得上一次城，高兴，哪里知道吃力？谁知，走到半路，突然乌云袭来，大雨滂沱，把我们淋得一个个象落汤鸡。

      当晚，穿着湿衣服，睡在一个学校的课桌上，没有枕头，更没有被子。时已深秋，昼夜温差加大，上半夜，兴奋得一直说话，加上受伤的小腿，钻心般疼痛，实在难以入眠。大约将近天明，才合上眼睛，但觉得混身发冷，两手抱着大腿，蜷成一团，仍无济于事，全身竟格格地颤抖起来。

      比赛开始了。我拖着象水里的稻草一样沉重的身子，来到体育场，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老师让我在地上躺着，养精蓄锐。横竿一点点往上升，老师让我一次次免跳。一是，这些高度，对我来说，没有难度，再高点，我也征服过。再是，这也是预定的战术，好节省体力。横竿升到一米四八，所有运动员都铩羽，场上，只剩下我一人，轮到我上场了。这个高度，我从未失利过，不但老师有绝对把握，我自己也有足够信心。

      我憋足了一股劲，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十米开外的横竿，竟一片模糊，食道里的东西直往上涌，它一直冲到脑门，便瞬间失去知觉，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这样，我结束了运动会，与梦寐以求的冠军，失之交臂。但是，我却领取了一张奖状:体育运动精神鼓励奖。

      我又和往常一样，每天放学后，和高老师同路一起回家。那天，他又坐在觉悟树墩上，歇息，抽烟，沉思。我又问他为什么？

      我知道他被打成右派的经历，为此，他一向谨言慎行，而此时，他终于冲破了禁忌。与其说，他是讲给我听的，还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

      他说，宋朝，有个人叫方岳，说过一句话: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人的生命里，当被命运眷爱时，是分不出勇怯、强弱、智愚的，而一旦被命运所抛弃，才能显出人的本色。世事不测，凶险难料。在你一生中，充满着挫折，磨难，无奈，缺憾，惋惜和感伤，你觉得最有把握的希望，往往归于失望;你觉得最少希望的事情，反而出人意料的成功。在遇到不如意的时候，不必颓丧，不要哀怨，你不能改变现状，但你可以改变自己。你现在的不如意八九，为的是铺陈和创造以后的如意一二。这就是人生。真理往往是在痛苦呻吟中，诞生的。我正处在生命的极度痛苦中，我希望你从我的痛苦中，寻找到真理。

      当时，这些话，我并不很懂。

      现在，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