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客栈外。
悬挂在门边高杆上的残旗迎着萧索的秋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远处,一人一杖踏着黄沙,面朝客栈缓缓而来。
他的身上裹着一件黑色长袍,两臂缠着过腕的白色麻布,除了一双裸露在外的眼睛,身子其余部分全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行走在荒漠中乌鸦,诡异而又不详。
午后的阳光总是令人昏昏欲睡,客栈里,小二正趴在一张布满灰尘的木桌上休憩,对于每日穿堂而过的风沙,他早习以为常,干净二字在大漠就是种奢侈,更何况现在又没有客人。
吱呀一声,客栈的木门突然开了。
躺在桌上的小二身子一颤,猛然从睡梦中醒来,扭头望向大门,只见门栏前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的黑袍男子。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见到有人光临,小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闪闪发光的大金牙,瞬间照亮昏暗的前庭。
“上壶茶,再来几道小菜。”
“好嘞!客官,你这里先坐!”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块已满是污渍的麻布,在客栈中央的木桌上随意地抹了几下,随后又塞了回去,伸手往长凳上一摆,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示意男子坐下。
黑袍男子点了点头,兀自走到长凳边坐下。
小二熟练地翻开桌面上一个倒盖的茶杯,摆在男子面前,另一只手拎起茶壶。
这时,黑袍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金罗盘放在桌面上。
罗盘一出现,小二嘴里的那两个金牙顿时黯然失色,他瞳孔一紧,倒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目光贪婪地在罗盘上扫荡,这块罗盘除了质地是由黄金打造以外,其他几乎与平常的风水罗盘无异,他的眼中忽然浮现一丝笑意,但只要是金的就足够了。
“请用茶!我这就让后堂厨子马上去准备!”小二放下茶壶,将杯子推到黑袍男子面前,随后转身拉起帘子,走进后堂。
男子取下绕在脸上的黑布,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只听后堂响起一阵炊声,过了片刻,小二端着托盘从里头走了出来,盘上不仅有菜,还多了一壶酒。
当他看见掲下黑布的男子是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请慢用!”他不紧不慢地将菜和酒取下摆好。
黑袍男子看着桌上的酒,眉头一皱,“我可没有点酒。”
“远来即是客,这是我们掌柜送您的。”小二一边倒酒,一边说着。
“有这般大方的掌柜,客栈生意想不好都难啊。”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哈哈,借您吉言了。”
说话间,浓郁的酒香遍布整个屋子。
“陈年竹叶青?”
“看来客官是行家呀!”
男子拿起酒杯轻轻一嗅,缓缓道,“只可惜酒是好酒,人却未必是好人。”
小二神情一滞,随即笑了起来,“客官这是何话呀。”
男子晃动着手中的酒杯,迟迟不肯入口,“有事好商量,何必糟蹋了这酒。”
“哦?这酒怎么了?”小二的手缓缓下移。
“这酒里下了蒙汗药。”
话音一落,眼前白光一闪,一把铮亮的钢刀架在黑袍男子肩头。
“把那罗盘给我!”小二上一刻还是笑容可掬的脸上这一刻已然变得狰狞。
黑袍男子瞥了一眼罗盘上的指针,此时它正悄悄地转动着。
“快点!”刀刃上那摄人的寒意又近了几分。
黑袍男子二话不说将手边的罗盘推至小二身前。
看着桌上那金灿灿的罗盘不断向自己靠近,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情绪,单手抓起罗盘。
“哟,还有些沉呢!”小二脸上的喜色都快溢了出来。
“有时候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可不一定是好东西。”黑袍男子看着他,淡淡道。
“哦?是吗?我只知道人若是太聪明,也活不长!”说着,他将钢刀向上抬起,凌空而下,黑袍男子依旧面不改色。
这时,他手中的罗盘突然颤了一下,小二低头一看,只见罗盘中央的指针时左时右,摇摆不定。
当他再度抬头,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五具手持血刃的干尸,而此刻黑袍男子却已不见。
“拿命来!”
干尸嘶吼着,朝小二袭去。
小二身一侧,反手将钢刀插入干尸体内,谁知这干尸竟一点事儿也没有,仍旧挥舞着血刃。“你这是施了什么妖法!”
黑袍男子坐在长凳上,静静地看着小二兀自一人在那对着空气挥砍,罗盘此时躺在地上,中央的指针还在旋转,“我什么也没有做。”
“骗……骗人!”在五具不死干尸的围攻下,小二身上已挂了不少彩,但在男子看来,这些伤都是他自己砍的。
猛然间,一柄血刃从后背刺穿他的胸膛,在他回头之际,身上又多了四把。
小二扑通一声瘫倒在地,朦胧间,只见黑袍男子坐在长凳上,自己手中的钢刀此刻竟插在自己胸膛上,“你……这是什么妖术……”
黑袍男子没有说话。
小二的鲜血漫过地上的罗盘,罗盘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如同久旱逢雨的小草,贪婪吮吸着他的血液。
血消失了,罗盘上抖动的指针也平息了,一切恢复如初。
“这罗盘本就是不祥之物,我丢都来不及,竟还有人想要……”黑袍男子看着他的尸体,轻叹一声,“你若不起邪念,也不至于如此下场,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啪啪啪”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掌声,黑袍男子闻声回头,只见一位年轻的灰衣男子走了进来,他肤色微黄,鼻梁高挺,脸上一对剑眉盛气凌人,身后负着一柄带鞘长剑。
“好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灰衣男子一脸严肃,眼神紧盯着黑袍男子,“不知这句话用在世外山庄少主庄无心身上合不合适?!”
“当然合适。”黑袍男子淡淡道。
“三年间从名满天下、万人敬仰的医家公子到恶贯江湖、人人诛之的通缉要犯,你这是为何?!”
“只不过是做惯了善人,想换换口味罢了。”庄无心微微一笑。
“不惜伤害至亲的人,不惜毁坏世外山庄百年的名声?!!!”灰衣男子大声道。
“是的。”庄无心脑海中浮现一个人影,胸口猛地一痛,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你要杀我,何必多言?”
灰衣男子的手搭在剑柄上,向前轻踏一步,“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曾经的活菩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时间就像烈酒,酒量再好的人喝上一杯也会醉。”庄无心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嘴里,拿起桌上的竹叶青一饮而尽。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好!既然你已不是曾经的庄无心,那今日我便要为江湖除去你这祸害!”话语刚落,一柄碧波长剑跃然于手,化作一道绿光直指庄无心的胸口。
庄无心身子一侧,一手扣住他的腕脉,一手从袖间掏出一颗白色药丸弹进他的嘴里,撤步瞬间又在他的胸口轻轻拍上一掌。
灰衣男子喉咙一涩,将口中的药丸咽了下去。
庄无心退回原地,又倒上一杯酒。
“魅行步法果然名不虚传!”灰衣男子捂着胸口狠声道。
“哦?居然还有心情赞美我,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来之前就已抱着必死的决心。”灰衣男子缓缓站起,却发现此时身子竟无法动弹。
“看来药效起作用了。”庄无心小酌一口。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尽管身子不能动,但他看人的眼神依旧凌厉。
“只不过是麻筋散而已。”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不是最喜欢杀人取血吗?!”
“我只杀该杀的人。”
“哪些人该杀?!孝者赵轻,悌者李明旭,还有我爹!他们一生光明磊落,品德无双,每个都是江湖名士,难道他们就该杀?!”
“你爹是谁?”庄无心举杯的手在空中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深邃明晰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陈善城!”
“哈哈,智者陈善城一向沉稳,没想到他的儿子竟这般冲动。”庄无心笑着放下酒杯,“也罢,你好好待着吧,药力三个时辰后便会失效,我先走了。”说着,他捡起地上的罗盘往兜里一塞,转身便走。
“难道真如江湖上传言的那样?!你是为了这个罗盘的力量?!”
“你不需要知道。”
“你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为我爹报仇!为天下人除害!”
“那你应该不会等太久。”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渐渐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整个客栈再次陷入死寂,但此刻有一人的心里却不平静,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呐喊,“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中原,落霞城,世外山庄。
庄无心一人站在门前,看着眼前破败的庄园,胸口一阵绞痛。
三年前,这里曾是落霞城最有名的地方,若要问其所以然,只因这里住着一位医术高明的翩翩公子,上至朝堂宰相,下至江湖虾米,无论身染何疾,但凡半只脚踏进山庄,再度出庄时必定痊愈,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有多少。
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才,有名,仿佛集世间所有的好于一身的人,却在一夜之间变了。
先是在受托前往大漠医治楼兰太子的途中屠杀商队,回中原后终日沉溺酒色,赶走挚友,气跑佳人,驱逐家仆,再是手刃父母,血洗名家,所做之事残忍至极,一时间震惊朝野。
一念魔神一念仙,谁又能想到当今医术天下第一的医师转眼之间变成毒术天下第一的毒师,武林盟主秦申万般无奈之下,三日内连颁十八道急诏,赏金百万,号召天下群雄一同缉拿庄无心。
“叔叔!叔叔!”一声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庄无心扭头一看,只见一位小童站在自己身旁,正用一双真挚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怎么了?”庄无心抚摸着他的头笑道。
“你手上的这个东西好漂亮啊,能给我看看吗?”小童指了指他手中的罗盘。
“好啊。”他想都没想,便将手中的罗盘递给小童。
“真漂亮,这个叫什么东西呀?”
“它是个罗盘。”
“关外传来消息!谦者梁无争死了!”突然一声呐喊划破长空,一名黑衣男子骑着一匹红毛烈驹穿过街道。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庄无心嘴里小声嘀咕着,转身便走。
见庄无心突然离去,小童急道,“叔叔!叔叔!你的罗盘还没拿走呢!”
“没事,它会自己跟过来的。”说着他高举左手背对小童一挥,原本空空的手里竟多了一个罗盘。
小童吃惊地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方才还在手中的罗盘就在这样凭空消失了?!他痴痴地站立在原地,望着庄无心漆黑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差五个。”
落霞城,水天客栈内,一灰衣男子兀自一人坐在角落喝酒,在他的桌上摆着几碟小菜,还有一把碧波长剑。
“听说谦者梁无争死了!”
“又死了一个名家!是庄无心杀的吗?”
“是啊,除了他还能是谁?!”
邻桌的三两个食客在一边吃着菜一边聊着,话语传到灰衣男子耳旁,他眼神一紧,一把捏碎了紧握在手中的酒杯,嘴里小声啐了一句,“妈的!还是慢了一步!没想到那次大漠客栈追到他时,他已经杀了谦者!”
“你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桌上的一个人问道。
“谁知道呢!听说自三年前他从大漠回来,人就变了。”
“三年前?大漠?!”灰衣男子突然一拍脑子,“既然要弄明白他为什么改变,找到事情的源头不就好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们知道吗?当年被庄无心屠杀的商队中,有一人活了下来。”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一人惊讶地问道。
“那人是我的远房表舅,在大漠经商,经过那一役,他虽活着,但人已经疯了,我也是有一次去探亲无意间听见他说梦话才知道原来他当年有在那商队里……”
哐当一声,三人桌旁的一张长木凳倒在地上,“你……你干什么?!”灰衣男子一把抓住方才说话那人的衣领,激动喝道,“那人在哪!”
“哪……个人?!”说话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话都说不清楚。
“那个活着的人!”
“在……在大漠,狼……烟村……”话刚说完,他只觉胸口一松,整个人瘫软在地,待他缓过神来,灰衣男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晚,落霞城将军府内,大将军孔枭一人独坐在案前仔细地阅读兵书,这时,一只蚂蚁从页头缓缓爬下,在他面前的文字间来回穿行,孔枭放下书本,自然地抬起头,此刻眼前竟站立着一位身穿黑袍的蒙面男子。
孔枭捋了捋短须,微微一笑,“能瞒过我手下风林火山四位高手,悄无声息地来到我屋内,除了我自己,恐怕这世上就只有庄公子了。”
蒙面男子揭下黑布,露出清秀的脸庞,笑道,“正是在下。”
“魅行步法果然名不虚传,出入戒备森严的府邸形同散步,今夜公子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贵干。”孔枭说着,手已缓缓伸向桌下的大斧。
“素闻将军乃我朝第一忠臣,特来取命。”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孔枭大喝一声,手一扬,一柄大斧破桌而上。
屋内的烛火倒映在白色的斧身上,闪烁阵阵银光,抬眼间,三十道斧影已劈至他身前,庄无心面不改色,指尖搓出一枚金针朝着房梁一弹,金针击中房梁又向着孔枭身后的白墙而去,击中白墙又是一转,射向孔枭结实的脊背。
大斧的斧刃眼看就要劈在庄无心的脸上,孔枭忽然身子一抖,整个人僵直在地。
“庄公子的‘医术’可当真了得,既能救人,亦可杀人。”孔枭冷哼一声。
“哪里哪里,孔大将军的斧影三百式威力惊人,若不趁早阻拦,恐怕现在要死的人就是我了。”庄无心走到孔枭身边,从袖间抽出一排银针。
“这三年你做的错事还不够多吗?难道还要一直错下去?”孔枭怒视着庄无心。
“看似错的事,不一定是错的。”一枚银针已刺入他宽厚的左肩。
“我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现在放手,我能在天下人面前力保你不死!”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必须要你的血。”说话间,孔枭的肩上又添了三针。
“是吗?!”孔枭猛地身子一侧。
“你竟然还能动?!”在他吃惊之际,一道掌风已是朝胸口吹来!
庄无心闪躲不及,整个人向后一仰,重重地砸在屋门上,怀里的黄金罗盘叮的一声掉落在地,滚至孔枭脚下。
孔枭又是一声怒吼,肩上的四枚银针和脊背上的一枚金针嗖地一声飞向四面八方,有的没入房梁,有的没入墙里。
“金钟罩?”
“不错!”孔枭弯下身,捡起地上的罗盘,“江湖传言你是为了这罗盘上的力量而杀人取血,起初我还不信,没想到今日一见还真有此事!”
话音一落,庄无心从地上弹起,瞬间出现在他面前,“把它还给我!”
孔枭眉毛一挑,眼神流露出一丝惊讶,“没想到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受了我一掌,竟然毫发无损!”说着,他手一抖,将罗盘换至另一手。
庄无心身子在空中一转,一把骑在他肩上,用一根极细的金针向上抵住孔枭的下颚,“别动!”
孔枭突然笑了起来,“不愧是医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找到我金钟罩的命门所在。”
“把罗盘给我!”庄无心手腕向上一抬,用针尖紧紧顶着他的下颚。
“这罗盘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孔枭将罗盘缓缓抬起。
“是的!”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无可奉告!”
“那我宁死也要阻止你的诡计!”孔枭一手紧捏住罗盘一侧,另一手握拳朝着盘面狠狠砸去。
“不!!!”庄无心一声大吼,一把将金针刺进他的下颚,但这已经迟了!
一道暗红光芒从拳下迸发出来照亮整个屋子,紧接着罗盘面上的符字如同鲜血一般跳动起来,时明时暗,时隐时现。
“哈哈……”孔枭看着庄无心悲痛的神情,也不管伤口撕裂,猛地狂笑了起来,“想必是成功……了。”
庄无心没有言语,眼中燃起一团火焰,他从腰间取出一小瓷瓶,打开倒在孔枭头上,透明的液体如同雨水般淋下,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孔枭跪倒在地,身躯化作一滩血水缓缓流向罗盘。
当地上的鲜血被尽数吸干,罗盘上跳动的符字这才沉寂下来。
庄无心单手捂着胸口,再也忍受不住疼痛,“哇”的喷出一口鲜血,那一掌他并没有完全避开。
庄无心从袖间取出一颗护心丹放入口中,重整呼吸,拾起地上的罗盘,罗盘上的纹图共分九块,颜色只有红黑两种,如今吸收了孔枭的血,红色的纹图已从四块变为五块,他闭上双眼轻叹一声,“如今……还剩下四个,只希望方才孔枭那一下不会伤及无辜……”
就在他叹息之际,黄金罗盘中央忽然闪过一道红光,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妖艳诡异。
次日,九州南部传来灾讯,虹镇遭遇地震,原本繁华的市集在一夜之间夷为平地,镇上百姓无一人生还……
冷冷的风,冷冷的夜,灰衣男子坐在一简陋的屋舍内,静看着塌上熟睡的老人。
眼前的老人便是那天在客栈所提及的幸存者,正如他远房表侄说的那样,他疯了,整日胡言乱语,只有到了晚上才会消停,为了听他说梦话,灰衣男子等了已有十日。
“别过来!!!”一声惊呼划破夜空。
“离我远点!”老人双眼紧闭,在塌上挣扎着,表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灰衣男子按住老人摇晃的身子,安慰道,“别害怕!别害怕!”
“你是谁?!别过来!”他的身子摇晃得更剧烈了。
“我……我是陈寂……”
话音一落,老人立刻安静下来,嘴里不停嘀咕着,“你不是庄无心就好,你不是庄无心就好……”
“庄无心怎么了?”
“沙暴……漫天的风沙……”
“风沙?”
“濒……死的盗墓贼……”
“盗墓贼?”
“罗盘……罗盘,他一拿到那个罗盘……就开始杀人……疯狂……杀人”
“他是谁?!他是谁?!”
“呼呼呼……”老人的话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沙暴,盗墓贼,罗盘,这三者有什么联系?”陈寂嘴里不停嘀咕着。
“一拿到罗盘便开始杀人……难道这罗盘能控制人的心神?或许只有如此,他的行为才说得通!不过……”陈寂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切齿道,“就算是他被控制的,杀父之仇也不可不报!”想到这,他脑袋一热,“无论如何,先找那墓地再说!”说着,他操起木桌上的碧波长剑,披上麻布斗篷,转身没入黑夜之中。
顶着大漠的烈日,陈寂独自一人行走在黄沙里,他的步履蹒跚,每走一步,心里的懊悔便多了一分,若是那日临行前,找个村民带带路,准备充分些,也不至于如今迷失在一片沙海之中,果真是年轻人,太冲动了。
冲动,他脑海里忽然闪过庄无心说的话,‘陈善城一向沉稳,没想到他的儿子竟这般冲动。’
确实冲动了,若是当年好好跟在爹的身边学习五行卦术,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若不是当年自己一意孤行,离家出走去追寻什么狗屁剑法,说不定他也不会死。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人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砰”的一声,陈寂仰面倒在沙地上,他的喉咙越来越干,握着水袋的手也慢慢松开。
难道我就这样死了?可我还没有找到墓地,可我还没有替父亲报仇!
寂寥的大漠上空忽然刮过一阵冷风,吹拂着他的脸庞,也吹开了蔽日的云朵,一束阳光直射在陈寂眼睛上,他猛地向右摆头闪避,竟发现离自己十丈远的地方有一片绿洲!
他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疯狂朝它奔去。
一步,一步,眼看就要触到它的边,突然脚下一空,陈寂整个人陷入沙坑里,求生的本能指挥着他的手脚不停摆动,而他越是挣扎,身体下沉的速度越快,不到片刻,陈寂的身影便消失在一片沙洋里。
砂砾在风中飞快地飘行,枯枝在沙中安静地沉睡,方才的一切就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扑通一声,陈寂一屁股摔倒在地。
没有错,是地,而且还是沾满青苔的石板地。
“哎哟!这……这是哪?”话到一半,陈寂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了,他身处的地方竟是一座宽广的地下墓穴,此刻的他正躺在一座悬空的石台上,墓穴四周的墙上挂着蓝色烛火,一闪一闪,犹如冥火一般。
我怎么下了的?
他抬头望了一眼壁顶,在他头顶七尺处有个洞,洞里不时有沙子散落下来。
陈寂缓缓站起,俯瞰整个墓穴,墓穴共有两个部分,一个是石台,一个是中央大墓地,在他的正对面还有一个石台,在那石台后有一道石门,石台与中央大墓地以铁索桥相连,中央的大墓地也悬在空中,但比石台还要低些,墓地上整齐摆放着九口石棺,在石棺的周围堆叠着如小山一般高的金银财宝,若是贪财之人看到此景,必定会忍不住尖叫起来,不仅是为这财宝,也是为这财宝上躺着的百具尸骨。
陈寂站在石台边,将脚边的碎石块轻轻踢下台,那细小的石块在空中滑行了一阵,便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闭上双眼凝息聚气,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声音的响起。
可越等,他脸上的表情就越是沉重。
最终,他的心如同那石块一起坠入深渊,若是从这里摔下去,恐怕是再也上不来了。
尽管知道很危险,但他脚下的步子已然不自觉地动了起来,这罗盘的秘密,说不定就在那九口石棺里!
陈寂顺着铁索桥的一侧缓缓前行,桥上的木板虽然看似年代久远,倒也结实,走没一会儿便到了大墓地。
一到墓地,任何人看到这满地珍宝,都恨不得马上钻进去,可陈寂没有,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钱谁都爱,前提是必须得有命带。
财山上不仅有财宝,还有一些盗墓贼的随身物品,有镐,凿,锤,还有水袋,水袋!
陈寂一看到水袋,顿时觉得喉咙一干,连日来的疲惫感在一瞬之间涌上心头,如今金山银山都及不上这袋水,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水袋拔开木塞,猛地往嘴里倒去,一股清水涌入口中,滋润了身体也带来了活力,“啊”,陈寂忍不住一声呻吟,他从来没有觉得水很好喝,除了此刻。
有了气力,陈寂缓缓站起,走向中央九口石棺,只见每口石棺的棺盖上都纹有符字,由于已是许久未动,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尘灰,罩得符字模糊不清,他用手在棺盖上轻轻一抹,符字初现端倪。
小时候他虽然不喜占卜,但专研剑谱古籍这事不少做,这棺上的古字自然是看得懂。
除了这些古字,棺盖上还纹有一些图腾,这些图腾看起来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谦”
陈寂嘴里小声嘀咕着。
“悌”他的手在第二口石棺上抹了一下。
“谦、悌?!”他脸色一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奔向第三口石棺,只见棺盖上写着“孝”字。
“谦者梁无争、悌者赵明旭、孝者赵轻,难道说庄无心是按照这上面的顺序杀人?”若真是如此,那庄无心的行踪便可掌握,集合江湖之力一同拿下他自当是手到擒来!
想到这,陈寂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他又看了几口石棺,上面分别写着,忠、信、智、礼、仁。
当他走到第九口石棺处,石棺的棺盖竟然是打开的,陈寂往里头一望,竟空无一物,陈寂在半掩的棺盖上又是一抹,一个古写的“义”字浮现在他眼前。
“为何只有义字是空的?”他瞥了一眼其他石棺,低下头双手合十喃喃道,“我真不是有意要这么做!对不起!冒犯了!”
说完,他走到身边一口紧闭的石棺旁,手抵着棺盖奋力一推,看似沉重的棺盖竟被他一举推开!“哧”的一声,滚滚死气扑面而来,陈寂赶忙捂住鼻子,只见棺里躺着一具白骨,看样子似乎和普通的尸骨并无差别。
陈寂掩上棺盖,重新走到义字石棺旁,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思索着,“罗盘,盗墓贼,沙暴。”
“是不是那盗墓贼从这口石棺盗取了罗盘,带出墓穴时不幸遭遇沙暴。”他一边说着,一边模拟着当时的情景。
“恰巧此时又遇上了过往的商队,而当时庄无心也在其中,以他的性格,见那盗墓贼可伶必定会救他,盗墓贼将罗盘递给他的一瞬间,庄无心疯了?!怎么可能!”陈寂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壁顶忽然落下一块碎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抬头一看,又是一块碎石落下,他猛地一撤,硬是避开这块本该砸在他身上的石头。
若说这石块是个警告,一点也不夸张,就在他闪躲之际,整个墓穴忽然震动起来,壁顶的落石簌簌地落下,犹如那冬日飘雪一般,只不过这‘雪花’未免也太大了些,有的竟如同房子一般大小,这要是砸下来,中央墓地必定会随它一同坠入深渊!
情急之际,他猛然想起另一侧石台后的石门,说时迟那时快,陈寂反身一个步子抵住石棺头,借力一跃,砰的一声跳上铁索桥。
到了石台,只听身后咚的一声巨响,中央大墓地轰然倒塌,连接石台与墓地的铁锁瞬间僵直,看着趋势是要将石台也拉下?!
陈寂顾不了那么多,用身子顶着石门,石门缓缓向里移动,可这速度哪里及得上墓穴崩塌的速度!
“顾不了那么多了!”陈寂向后退了几步,脚下奋力一蹬,整个身子像牛一般冲了出去!
“轰!”身后的石台倒了,石门也开了,陈寂倒在地上安然无恙,但此刻墓穴的晃动还在继续!
眼前是一条向上的石板路,陈寂二话不说,拔腿就往上瞪,他不能停,这一停,说不定就再也出不去了。
越是向上,脚边的石阶越是残破,到了最后,竟变成了沙路,不过,洞口就在眼前!
那熟悉的阳光,那熟悉的味道!他永远也忘不了!
一道灰影嗖的一声窜出沙洞,落在地上,陈寂起身四下张望,自己竟身处在大漠中央,而在不远处,那村落的轮廓,正是他呆了十日的狼烟村!
安全了!
他轻舒一口气,身子一软,瘫倒在沙地上,刚躺下没多久,陈寂又弹了起来,发疯似的朝狼烟村奔去!
忠者、仁者、义者、礼者、信者,既然知道庄无心要向谁下手,那必须赶在他出手之前告知那些名士!想到自己责任重大,陈寂哪里还敢休息,拔腿便往村里赶去。
“这罗盘本就是凶煞之物,要解咒只能血祭。”
“如何血祭?”
“九种人的血,仁、义、礼、智、忠、信、孝、悌、谦。”
“若不这么做呢?”
“十日一小灾,百日一大灾,从身边的人开始,直到所有人死去,若是不破咒,你死后,它便会寻找下一个人,反反复复,直到这世上没有一个人。”
“那看来我是非做不可了。”
“不但非做不可,而且还不能说,一旦像我这样说出口,就必须得死。”
“为什么?”
“因为这罗盘有灵性,如有人说出了它的秘密,它一定会让那个人去死。”
“你这是吓我呢?你这不是好好的。”
“我现在就要死了,不仅要死,而且是必须要死,我已算到了我要死。”
“为什么,因为那九个人之中就有我!”
“不!!!”
庄无心一声惊呼,猛地从梦中醒来,眼前火光晃动,他身处在一破庙中,庙外下着雨,而他身上流着汗,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庄无心缓缓坐起,倚靠在墙边,伸手拾起一块干木条,往火堆里添了上去,火势唰的一声高涨起来,但没过片刻便又消沉下去。
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庄无心痴痴地望着庙外的大雨,一言不发。
黄金罗盘安静地躺在他的脚边,上面的血色纹路已从五块变成了七块,原本裹在他手臂上的麻布条也从白色变成了红色。
“还差两个,等解决完了这两个,我……我也可以去死了……”他将头埋入膝盖里。
“我只不过是想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而已,为何这般难?”
这时门外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谁?!”
庄无心警觉地抬起头,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
“既然来了,何必装神弄鬼?不敢见人?”
话音一落,一个人影从门后走了出来,她的眉像那月儿一样弯,她的眼像月儿一样明亮,同时她的泪也像月儿一样冰冷。
“你为什么要气我?”她幽怨的声音就像一把利剑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庄无心神情一滞,猛地笑了起来,他笑得越开心,他的心就越痛,“我没有气你。”
“骗人!你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才故意这么做的对不对?”
“所以说你就一直跟踪我对不对?你们女人就是喜欢自作多情,我要你走,是因为我烦你了!”没说几句话,庄无心便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若是多再看她一眼,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不是真的!”那女子冲过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庄无心,庄无心能感觉到后背两行泪水滑落下来。
突然间,地上罗盘微微一闪,上面的指针开始扭转,庄无心大吃一惊,连忙推开她,厉声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我都烦你了,你还不快滚!”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那女子痴痴道。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甩在她白皙的脸蛋上,一下子将她打蒙了,“你还不走?!你不走我走!”说着,庄无心抓起罗盘,猛地朝庙外跑去。
天空依旧下着大雨,庄无心的脸上满是水,有雨水,有泥水,还有泪水,这世上本就不公平,你越是想平安,老天就越不让你平安。
他的瞳孔变得深红,脸上印出血色符纹,整个人在风雨中咆哮,他就像一只不受控制的野兽,在道路上奔跑,寻觅。
他奔跑,是为了快点离开破庙,是出于自己的意识。
他寻觅,是为了快点找到鲜血,是出于罗盘的控制。
他的意识在渐渐消退,眼前的事物也变得越发模糊,只觉得有一个人向他跑来,那身影熟悉而又陌生,直到空中鲜血四溅,他才回过神来。
“你……你是不是气我……”她的胸口不断有鲜血涌出,庄无心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她的胸膛。
“卫奕兰!你为什么这么傻?!我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么还追上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别动,我能救活你!”
谁知那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你……只要回答我,当初逛青楼……是不是为了……要气走我……”
“是的……”
“你还是爱我的吧?”
“爱……我都不敢想象,没有你……我怎么活……”
女子嫣然一笑,她的美丽丝毫没有因为重伤减损半分,嘴角的鲜血反倒为她苍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颜色,这是她听过最开心的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虽然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我一定要……听你说出口……”
“你不能死!放心!我会救下你的!”庄无心抱着她,已成泪人。
奕兰的手垂落在地,呼吸声也消失不见,水滴落在庄无心的脸上,不知是雨是血还是泪。
“多谢陈少侠前来通告,我一定会多加小心!”武林盟主秦申双手作揖,站在他对面的正是从关外赶来的陈寂。
“唉,是我来得太慢了,否则礼者曲非意,信者吴思品也不会死。”陈寂懊悔道。
“少侠不必自责,人各有命,这不是你能决定的。”秦申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既然知道庄无心要来,盟主不妨聚集天下英雄,来一个瓮中捉鳖!”
“不可,要是他独自前来,那我也该是一人应战,毕竟他的目标只有我。”
“如今这个情况,你还要和那杀人狂讲仁?未免……”
秦申摇了摇头,“我这么做是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若是大家一起上难免会有误伤。”
“好吧。”见无法说服他,陈寂只好作罢,他沉思了会,又问道,“不知盟主晓不晓得这义者是谁?”
“这江湖上公认的义者……”话到一半,秦申无奈一笑,“曾经有,现在没有了。”
“曾经的义者是谁?”
“庄无心,他便是曾经江湖上公认的义者。”
“现在呢?”
“只从他猎杀名士那天起,这世上就没有义者了。”
没有义者,那这该悲哀还是该高兴。
“你连日奔波想必也是累了,不妨在府里住下?”
陈寂手一摆,作揖道,“多谢盟主好意,只不过我现在有些烦闷,想出去走走。”
“行,那你去吧。”
“告辞!”
离开秦府后,陈寂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虽然他已将消息告知盟主,但不知为何,心中却没有一点儿愉悦,他并不担心秦申的生命安全,武林盟主若不是武功天下第一,又有谁能服?
不知不觉间已是傍晚,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灯火,陈寂的头比任何人都大,困扰他的不是别的,正是石棺上的那些熟悉的图腾还有义者庄无心。
这世上怎么可能没有义者,这江湖怎么可能没有义者。
他总觉得事情没有完。
人在心情烦躁的时候,行为往往不可理喻,陈寂此刻已坐在一间香气四溢的房间里,这里是青楼,落霞城的青楼。
酒入愁肠,他的心情也和他的肠一样愁,房间里的人是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个从房间里面走出去的人,都用厌恶地眼光看着他,不为什么,只因为这里是青楼,而他来这里却只喝酒,不做其他事。
“客官,来嘛,别只喝酒呀,我们来玩点其他东西。”一只纤纤玉手在他的肩膀上来回打转,可陈寂依然不为所动,“我只想喝酒。”
听他这么一说,那女子甩袖而起,也不顾陈寂的感受,大声喊道,“怎么老娘碰到的都是这种货色!只喝酒不干正事!我告诉你啊,你可别惹我,两年前我也碰到这么一个人,现在他就画在城门口,悬赏黄金百万两!”
陈寂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一个箭步飞出窗外,落在楼前的棕马背上,“驾!”地一声,御马遁入黑夜之中。
那些图腾他在小的时候曾经看过,在一本书上看过,为此他还被爹打了一顿。
马在道路上疾驰,目标是他的家。
如今的陈府已是门庭冷落,硕大的府邸内,连一个活物也没有。
陈寂在书架上不断地寻找着,或许那本书就是答案。
哐当一声,一瓷瓶从书架上落下砸在地上,他本不想理会,但却又不得不理会,他要找的书就在那碎片之中。
那是一本残破的书,没有封面,纸上的墨水也有些模糊不清,陈寂点起桌上的蜡烛,借着烛光看了起来。
看没一会儿,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他想都没想便又冲了出去,再次骑上马,这次他的目标是秦府。
那书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竟能让一个大男人落泪。
此盘不毁,则天地毁。
欲毁此盘,唯有血祭。
何以血祭,人间九德。
义、仁、礼、智、信、忠、孝、悌、谦。
此刻在陈寂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人,他不惜牺牲世外山庄百年名声,不惜背负世间恶名,只为拯救天下人,若不是棺材里的那个义者贪生怕死,罗盘也不会落到庄无心手上,他也不必牺牲那么多。
今夜的秦府很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地的罗盘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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