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去某纪念园参观,见到一处带天井的老木头房子。其时,太阳如瀑布般倾泻进来,将四壁镀上了金辉。我呆立良久,流连忘返。
小时候,我老家就有一方天井。老家最外面是一进平房,最后面一进是高高的瓦房。两进房子之间,隔着天井。
天井使生活多了几抹色彩。
天晴的时候,太阳从西面墙壁一寸寸往下移,再射到天井正中的青石砖上,接着一寸寸从东面的墙壁上挪移,直至消失在邻家青瓦屋顶上。
下雨的时候,又是另一番光景。无数的雨点从那方天空铺天盖地而来。我们姊妹几个站在天井四周,伸长脖子抬头看雨、听雨。不一会儿,水从天井的瓦沟檐角哗哗流入天井。由于雨太急,也可能是出水管道里淤塞了泥巴杂物,总之,天井里的积水渐渐多了起来。
这可愁煞了母亲!她生怕水漫出天井,把墙脚给淹坏了。我们不懂母亲的担心,趁她离开,忍不住伸手拦截倾泻而下的水柱,享受着手心水花四溅的快乐。孩子的忘性总是很大——彼时,姊妹们浑然忘却了因弄湿衣服前些日子才挨过母亲一顿笤帚炒肉呢!
下雨的日子,天井里偶尔会上演一幕“江湖救鸡”的喜剧。
那时候,乡下每家每户隔段时间就会让母鸡孵出一窝鸡仔来。我家也不例外。刚出窝不久的鸡仔在鸡妈妈的带领下,常在天井里觅食嬉戏。突然某天,天降暴雨。天井里的母鸡只好带着小鸡们躲在角落里避雨。偏偏雨越下越大,天井里的水越来越深。这时候,母鸡往往手足无措,只会“咕咕咕”叫个停。小鸡们慌了神,在天井里狼狈地四处逃窜,悲伤地“叽叽”叫着。
母亲记起了鸡仔的生死安危,命我们姊妹几个卷起裤脚,冲进天井。这时候,母亲在天井边指挥这,我们丢开伞,从天井的这头赶到那头,又从那头赶到这头。等好不容易把那几只淘气的“慌脚鸡”捉上岸来,我们早被被淋成了“落汤鸡”。
只有在这时候,我们“玩水”才是名正言顺的。瞧瞧彼此披头散发,湿漉漉的模样,姊妹们的笑声把屋顶都快掀翻了。
但老家的那方天井,也承载了一段特别的记忆。
那时候,我大约三四岁吧。某天,家人都出去了,只有我在天井屋里独自一个人跳格子玩儿。突然,天井西侧的屋子里传来了“哐当”声。透过门,我看到奶奶的脖子一歪,陡然低垂了下去。地上,是她刚掉落的碗。
我急忙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奶奶床前,大声呼唤“奶奶”。但奶奶的头一直低垂着,没有任何动静。床前,散落了一地的米饭。几只鸡闯了过来,立即开始抢食。
其时,奶奶已生病卧床多年,屎尿经常弄到了床上。但三四岁的我并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回应。我害怕极了,急中生智,拿起旁边的一把笤帚先赶鸡,再用笤帚轻轻碰碰奶奶的腿。
奶奶仍没有反应。
这时候,我才慌得丢下笤帚,跑出屋去,大声哭嚎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奶奶好像死了。”
是的,我的奶奶就是那天去世的。
由于年幼,关于奶奶的记忆甚少。多少年过去,唯独那天,天井里的阳光是那样刺眼。这一幕一直深深留在我脑海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接触到“死”——祈愿奶奶在天堂里没有病痛!
后来,我走出了农村,老家的房子在父亲的主持下几度修葺。最终,老屋的格局改得面目全非,但父亲到底仍给屋子建了一方天井。
虽然受土地面积的制约,天井有些小,也不够方正,天井底部也不再铺着青青的大块的麻石,但我仍然喜欢。
夏天,打开几处门,南风从天井吹过;冬天,睁开眼睛,第一眼就会看到天井里那一抹白雪。秋天呢?秋天竹林簌簌轻响,也总是最先从天井的那一方最先传来。
我还曾设想:等我老去,要将天井的一侧种修竹数棵,立石桌一张。晴好的日子里,我要陪母亲在天井里聊聊天,听听蛙鸣……
掐指一算,我已经很久没在天井待过,更别说听夜风从天井吹过了。父亲去世近十年。如今,病中的母亲智力越来越衰退。雨季漫长,没有住人的老家的天井该生出了一层青苔。我这才明白,年少因淋湿衣服被母亲揪着耳朵打骂一顿,原来也是极珍贵幸福的。
今夜,想念老家的天井——为那些一去不回的岁月惆怅,更为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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