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腊月，在南方打工的青梅就被父母叫回了杨树底下。
“杨树底下”是石柱山下的一个小村庄，不过，你要和当地人一样，把它念成“杨树嗲”才地道才够味。
宛南地区最常见的树就是杨树。站在田野里往四周望，你会发现隔不了多远就有树木环绕成团状，树影婆娑中能够或清晰或隐约地看到红墙白墙。那是一个个村庄，树是杨树，红墙白墙就是村庄里的一户户人家。
这么多村庄都在杨树底下，为什么单单“杨树嗲”被叫做“杨树嗲”，已无从考证。
这几年一到年关，青梅家就是这杨树嗲最热闹的人家，四邻八舍、亲朋好友们争着来给青梅说亲。
往年青梅爸妈还不着急，总是说：妮儿还小，不急。
心里也真不愁嫁，当地男娃多妮子少，姑娘们是越来越金贵，他们卯足了劲要给闺女嫁个如意人家。
说着说着，过罢年青梅就二十二了，如今该把她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还没等青梅把回家的新鲜劲释放完，妈就拉着闺女说上了贴心话：你从上完初中就开始在外打工，妈知道你辛苦。这些年，家里盖房子，你哥娶你嫂子，你都出了不少力，如今家里情况好了，我和你爸守在家里照看孙子，还能扒拉动这二亩地有口粮食吃，你就别那么俭省了，有空也去买点好衣服打扮打扮。
青梅笑：妈，我没你想的那么艰苦，你看我穿的，都不赖呀。
妈切入正题：梅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说婆家了。
青梅抿着嘴不吭声。
妈小心地看着闺女的脸：梅呀，明天就开始相亲，啊？
青梅还是不说话，只是抿嘴笑着把脸偏到一边。
妈知道青梅是默许了，心里一颗石头落了下来。
这些年，当妈的一直旁敲侧击地告诉闺女不要在外面谈恋爱。她担心闺女被哪个小伙子“拐”到外地，那可就惨了！关键时候远水是解不了近渴的，再厚实的小棉袄也不足以温暖遥远的双亲！
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前村青梅二表伯的闺女打工时谈恋爱嫁到了陕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不算远吧，闺女也孝顺，时不时给父母寄吃的穿的用的，可闺女在那边上有老下有小，回来一趟到底是不方便。她爸高血压住院，闺女天天电话问寒问暖，终归也没能回来。
家里人来人往。一家人当着青梅的面慎重而热烈地讨论着她的婚事，在外打工的哥哥嫂子也随时通过电话参谋。
现在的年轻人都在外谋生，所以男方都是先委托中间人拿着相片过来，如果女方有意向，男孩立马回来见面。
有个男的长得不错，面相敦厚，介绍人说他待人和气有礼貌，可短期内还没有能力在县城买房。不考虑。
有个男的家境不错，县城买了房且外债不多，可是个子太低。不考虑。
有个男的父亲是村干部，那在农村也算是风云人物，男孩踏实能干，可是他妈瘫在床上五年了，全靠他那尚未出嫁的姐姐照顾。不考虑。
有个男的长相英俊，家里在镇上有临街房开了个小超市，家底在农村算是厚实的了，可是介绍人不敢隐瞒：他说话结巴。犹豫了下，不考虑。
终于有个比较满意的，男的在自己叔叔开的工厂里做销售，家里父母还都年轻能干，村里有楼，城里有房，准备买车。俩人加了微信，青梅闲下来点他的朋友圈，乖乖，图片是清一色的烟酒，配图的文字也都类似：这酒不错，干了干了！原来是个年轻的酒鬼。青梅不免心情暗淡，默默地在微信中找到他的头像，痛快地删掉。
有个男的看相片十分顺眼，家境也不错，哪儿哪儿都满意，双方约定让俩孩子见面，谁知道还没见面对方就反悔了，他们相中了另外一个貌美的姑娘。原来，也有一些男孩不愁娶。
全家人由比较激昂的状态开始慢慢转向消沉。
青梅对自己的未来有点灰心了，不那么期待介绍人登门了，一个人待在家里玩手机，网购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乡里村庄比较分散，一般快递不是送货上门，需要收货人到镇上的快递点拿。
有一次青梅骑着电动车去拿快递，回来的时候车子坏了，站在路边举着手拦车求救。一辆半旧不新的面包车站住了，司机从车上跳下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很爽快地答应把青梅送回家。
小伙子话很少，两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青梅的得知他在市里跑快递，回来办点事。
快到杨树嗲了，小伙子忽然说：我学过修摩托、修电动车，你要是放心，我把车子修好明天给你送来。
青梅赶紧说：谢谢谢谢，放心。
小伙子挠头：你要是不放心，用手机拍下我驾照吧。
青梅又赶紧说：不用不用，放心。
第二天青梅干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的，她一直在等着她的电动车，可是，从早上等到晚上也没见着。还是太幼稚啊，怎么就这样轻信了一个连姓名住址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冬天是个适合晚起的季节，第三天早上，青梅还赖在被窝抠手机，就听到大门外传来喇叭声，紧接着传来妈妈的喊声：青梅，快起来，人家把电动车送回来了。青梅的心，仿佛坐火箭似的，嗖一声开心到了天边。她边应声边快速套衣服，临出房间又退回去对着镜子拍了拍脸，朝头上梳了几梳子。
小伙子穿着深灰色的羽绒服，围着浅灰色的围巾，竟然有点儿文艺气质。他憨厚地笑着，帮青梅爹把电动车抬下来。原来，电动车需要换个零件，去镇上买没货了，等城里发货，就晚了一天。
小伙子急着赶回城里，卸完电动车就走了，推辞了半天也没有要钱。
你永远也不要低估一个农村妇女的八卦之心！就这一会儿工夫，妈妈就问清楚了，小伙子叫家民，是大章庄人，距杨树嗲也就十来里地。
看着女儿不自然的神态，当妈的心里一动：小伙子人好，看着干净利索，还有技术，实在是不错呀！乡里乡亲的，打听个人还不容易！妈妈抬脚出去转了一圈。
半晌，妈妈回来了，她开门见山：不中啊妮儿，穷就不说了，他妈死得早，将来有孩子了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青梅反驳：这不是关键问题吧！
妈妈有点急了：这咋不是关键问题？现在的姑娘们谁不是要求城里有房，大部分还要求买车呢！穷点儿就不说了，只要他肯干，可以慢慢改善。关键是你嫁人了总要生孩子吧，生完孩子要出去打工吧！出去打工谁给你带孩子……
青梅忽然打断了妈妈的话：我不打工！我打工我也带着孩子。我有婆子我也不把孩子留在家里！
妈妈不明白一向温柔和顺的姑娘为什么发了飚：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生完孩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于吗，你个傻丫头，你才认识他三天不到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后一句话她强忍着才没有脱口而出：俗话没有错啊，女大不中留！
发现妈妈和自己根本不在一个频道，青梅住了声。
就凭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感，哪足以支撑一份深情？她只是被妈妈的一句话击中了心事而已！
在她小时候，父母也加入了外出打工的大军。刚开始是爸爸一个人出门，后来妈妈也追随而去。他们一年也就过年回来几天，有时候赶上天气不好或者票不好买，连春节也不回来。
她和哥哥、堂妹堂弟都被留给爷爷奶奶照看。儿子们不在家，爷爷奶奶要种这一大家子的地，要管这一群孩子吃喝拉撒，人多事杂，哪能照顾过来。哥哥从小学三年级就被送去寄宿学校，较小的孩子在家也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印象中，哪个孩子不是跟着爷爷奶奶在田间地头长大？无论酷暑还是严寒，庄稼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哪个孩子没有经历过饿得前胸贴后胸才被爷爷奶奶推回家？哪个孩子夏天不是晒得黑红黑红的，哪个孩子的脸蛋冬天没有裂过口？
有一年妈妈刚走那几天，青梅不住地哭，眼睛都发炎了。奶奶见谁都说她不懂事：这妮儿天天哭，闹得她妈心里也不安静，她也不想想，大人不出去刨食吃，娃儿们吃啥喝啥？
她也不想哭啊，可她忍不住。奶奶不明白她为什么很爱洗头，这个秘密到现在也只有青梅自己知道：她把脸浸在水盆里，能感觉到眼泪哗啦啦地往外流，她甚至能感觉到眼泪和水在一起交融、变多，多得似乎要溢出盆沿……她在水里紧紧地闭着眼睛，轻轻地抽动着鼻子，尽情地、无声地倾泻着对母亲强烈的思念、微弱的怨恨，不一会儿心里就舒坦多了。当她抬起头时，不会有一个人发现她哭过。
她没有一天不盼着妈妈回来，直到有一天放学刚走到村口，有人告诉她妈妈回来了，她飞奔回家。人们都以为她要扑在妈妈的怀里，谁知她直接跑到卧室把自己埋在床里，捂着被子又痛哭一场。
相聚的时光总是最快的！正月初六父母又要走了，临走的晚上，她和哥哥都在被窝里哽咽。妈妈一会儿搂搂这个，一会儿亲亲那个，软言相劝。她求妈妈留下，妈妈不为所动。
长大后，她理解了父母的选择，但始终和父母亲近不来，她很羡慕有的孩子十几二十几了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同时她也暗暗发誓：将来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
青梅的故事我就知道这么多，这两年晕头转向地瞎忙，也没有顾上关注青梅到底嫁给了谁！
2019年元旦那天，太阳难得地从遮天蔽日的雾霾中钻出来，照得光秃秃的树干明晃晃的，惹得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室外跑。
我带着孩子去白河南岸游玩，在卧龙桥东边看到了一对夫妻：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人算不得英俊帅气，女人称不上美丽漂亮，但他们的身上都散发着喜悦、恬静的气息，这使得他们看上去那么顺眼，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种接地气儿的幸福。他们旁边停着一辆小面包车，小面包车的地垫和后面的座椅被卸了下来，看来是准备来个彻底大扫除。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男人正在用盆子来来回回地从白河里往岸上端水，他仔细地擦着他的小面包车，时不时微笑着看一眼妻子。妻子就坐在旁边的被卸下来的座椅上晒着太阳听音乐，不时摸摸明显隆起的肚子。
没错，你猜对了，他们就是青梅和家民。
如果那天你恰好从此处路过，一定会被这发光的一家人吸引到！
写于2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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