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救于万一

每一个学期之中，期末考试前后的一段时期，对每一个一线教师、对每一个应考学生而言，都可以说是一段炼狱般的时光和体验。

今年期末，我亲身经历的一件小事，竟然让我不由地想起了电影《风声》的末尾处，中共谍报人员顾晓梦的一段遗言，她说：“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挽救于万一。敌人不会了解，老鬼、老枪不是个人，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

我则要说：“只因孩子的学习状态已到存亡之际，我只能强忍愤郁，挽救于万一。孩子和家长可能不会了解，我的想法和做法，其实不是由于我是一名教师，而是由于一种精神，一种信仰。”

这是一份期末考前的最后一个双休日的作业，出自于一个女孩子之手。应该说，这是一份能激怒任何一名教师的作业，因为，它不但延续了她平时字体潦草、应付敷衍的风格，更是将其推向了极致！

这份作业，它所显示的，不仅是知识上的缺失，而更是上进心的缺位。她的精神状态，也将随之跌至谷底，她将因之而完全地失去享受奋斗和收获的快乐的机会，而奋斗和收获的体验，对年少的她而言，其实比分数、比名次更弥足珍贵。

同时，从客观公正的角度上来说：她也是一个很不幸的女孩子。因为，在读书所需的智力支持方面，她确实先天不足。所以，她的辛苦，我其实一直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我就更希望：能够帮助她获得一种超越自我、受人赞赏的心理体验。而那样的心理体验，越多越好，越强烈越好，越长久越好。因为，每一个生命，哪怕再卑微，都拥有被肯定被欣赏的权利，也都要凭借着它们，构建起自己坚不可摧的精神堡垒，来抵御人世间的风刀霜剑。

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天左右的时间里，我采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一步一步地实施了我的计划。

首先，我采取了“暴力”的手段，把她的这页作业贴上了黑板，并在旁边写下一句话：希望这位同学“知耻而后勇”。然后，就像教文言文一样，带领全班同学一起分析、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除了她以外，其他所有的同学都心无城府，他们只知道有个同学的作业被老师批评了，他们也很起劲地跟着我学了这个古文中的句子。唯有她，心中有数，眼神和表情，也都显得极不自然。

而当我把她叫上来谈话的时候，她就更手足无措了，因为，同学们都知道了：原来就是她啊！于是，我制止了学生们的议论，开始认真地跟她谈话。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很沮丧，很难为情，也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看不出一点儿因为平时被宠惯了而经不起批评的那种逆反和伪装的样子。

于是，我只是略略加重了一点儿语气，说：“你知道吗？我今天是故意要让你丢脸的！”此话一出，她立刻垂下了头，也垂下了眼帘，不再看我了。但是，她没有哭。

接着，我按计划行事，把话锋一转，问她：“那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故意让你这样丢脸吗？是为了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外婆！”此言一出，女孩子一下子抬起了头，意外、狐疑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眼底……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让语气变得温柔起来，继续说下去：“因为，我在你们的班级微信群里，看到了你爸爸发的消息，他说今年暑假要带你回老家看望外婆，而且，他还说你自出生以来还没见过外婆，对不对？那么，这个夏天，你跟外婆之间的这一次相聚，是一件多么美好、又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对不对呢？”女孩子认真地听着，她的泪水，在一瞬间就涌进了眼眶……

接下来，我继续启发着小姑娘：“那么，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你跟外婆的第一次相见，好吗？”我摸了摸她黑亮的头发，并用双手扶住她瘦瘦的肩膀，对她说：“你看，你长得这么好！这么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我想，你的外婆第一次见到你，对你的身材样貌一定会是非常满意的。同时，她也一定会像全天下所有的外婆一样，期望着你有一种很好的学习状况，对吗？如果你的学习状况很好的话，她老人家一定会觉得特别安慰、特别高兴的，对吗？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应该为了这珍贵的相见，好好地努力一回呢？”

等我把这番话慢慢地说完，小姑娘冲口而出：“我争取及格！”听到这句话，我心头涌起的第一感觉，是感动！因为，这是一个多么善良易感的小姑娘啊，她这一刻的自觉和自省，是多么的宝贵啊。而教育的终极目的，不就是为了唤醒这些吗？

于是，我加重了赞赏和期待的语气，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好！争取及格！好样的！那么，老师对你郑重地许下一个承诺：如果你能及格，我就在你的语文试卷上为你写下最漂亮的评语！大大地表扬你、称赞你！让你带回老家，一字一句地读给你第一次见到的外婆听，并且请你告诉她：我的语文老师，因为我的表现好，她只为我一个人写了这些评语，其他同学，一个都没有！”讲到这里，小姑娘的目光里，一开始的畏缩和羞惭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信和期待的光芒！……

期末考试很快就结束了，小姑娘的成绩也出来了，是58.5分，与及格之间，只差了1.5分。

其实，在我对她许下诺言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作出了决定：即使不能及格，只要我看得出她真是拼了，我也会实现我的诺言的。因为，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其实一时一城一地的得失并不重要，而那颗屡败屡战的心，以及大人不计结果的肯定，才是真正最重要的！

于是，我仔细地把她的作答看了一遍又一遍，把她属于能力上的缺陷完全地忽略、过滤掉，而把她属于拼搏和努力的点一处处放大开来，满怀热忱地、无比真诚地赞美她、期许她！并在全班同学一片好奇和羡慕的目光里，把她的试卷单独交给了她，并一语双关地祝福她———暑假快乐啊！……

晚清重臣李鸿章，出仕之时，自言“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觅封侯”；临终之际，则感慨“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然而，即使一世辗转，无奈悲郁，他的一生，不也是始终殚精竭虑，负重踽行吗？

教育教学的过程，其实也常常事与愿违，非一腔热血、一厢情愿可完成。教师之心，其实也如李鸿章，需要忠诚，需要隐忍，需要圆融，更需要执着，即使只能挽救于万一，也不负教师职业特有的精神和信仰，方能生生不息地催开千姿百态的灵魂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