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镇楼。来自电影《花样年华》
这是我至今最爱的电影，目前没有之一。
爱到每年都要翻出来看一遍，看了整整十七年。
2000年上映的时候，和妈妈去电影院看。因为是单位赠票，所以身前身后全是认识的叔叔阿姨。
至今印象深刻: 银幕上穿着高领花色旗袍的女主角娉婷婉约美得像仙女，但身旁的叔叔阿姨纷纷离席，直抱怨看不懂。（感谢妈妈坚持看到了最后…）
当时年少的我，在观众散去颇为空旷的电影院里，蜷在软座上，Yumejis Theme来回缠绵撩拨神经。一尾鱼跃入海里，愈潜愈深，末了，牢牢扎在幽奥深迷的海底，摇身化作一株珊瑚。从此，这心底深海有它一席之地。旁的，再憾不动。
专业影评太多，我大约是比不上的。想了半天，还是想回到故事本身，回到苏丽珍周慕云本身，回到爱情本身。
01 对倒
“特别鸣谢刘以鬯先生”。
说电影的灵感来自于刘以鬯先生的小说《对倒》。
遂找了短篇版来看。
白描了上世纪动荡不安的年代，淳于白和亚杏，一男一女的某一日。在高楼拔地，金铺旁边还是金铺的香港，两个不同的人沿着时间线先后遇见相同的人，看见相同的景，一个追思过去，一个怀春未来。最后在电影院并肩而坐，彼此看一眼，生出些这样那样的情绪。散场后，一个往北，一个往南。什么都没有发生。
像数学题里的圆圈相遇，你在前，我在后；或者我在前，你在后。偶尔，你追上了我，或者我追上了你，惊鸿一瞥，分道扬镳。
小说里，相遇是电影院。
大约墨镜王将相遇放大，所以有了《花样年华》。
02 相遇
但凡男男女女，
但凡恩爱情仇。
无外乎我爱你，你爱我；我爱你，你不爱我；我不爱你，你爱我。
再有，或你先爱，或我先爱，或你先不爱，或我先不爱；
再有，或爱得深，或爱得浅，或爱得不深不浅。
以上种种，排列组合。
痴男怨女翻滚滔滔情海。
所以，周慕云爱没爱过苏丽珍？
演员在采访时说，他怀着报复的心态接近她，没料想最后竟爱上她。电影里，周慕云“说”了后半句，没说前半句。
演员还说，这个女人，一早见过她，或许就有了好感。在电影里，周慕云还来日本杂志，深深看她一眼: 精致好看的女人，眉眼含笑，谁不喜欢。
彼时，她是陈太太。他是周先生。
她倚门挂耳珰，对陈先生回眸一笑。
他伏案听电话，对周太太温柔言别。
陈太太借报纸。阖起门的周慕云，目光流连暧昧——上工时对阿炳说了句:你当我是你——话音还没落干净，一转头，美人儿就立到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幸亏太太也生得美，不然真叫阿炳担心。
可那句“早知道你来这手，人家有老公的。”怎么听，语气里都有几分相逢不适时的捻醋感。
图片来自电影《花样年华》
03 传情
陈先生去日本出差。
周太太回了娘家。
大约很多人以为是因为还了一个电饭煲吧。
仔细看，在电影最开始的麻将戏里，周太太划着腰扶着陈先生的椅背和自家先生换位，陈先生不易察觉地侧了头: 这个穿着露背款亮色裙子的女人，比太太另有一番风韵。
原来，所有的眉目传情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
然后，太太扯谎迟归。先生扯谎出门。
于是，有了那一段奉为经典的表演——
丈夫就在情人家里，门里情欲烟色迷离澎湃，屏风上缠枝蒲草纠缠不清，可太太踏不进那一步。所有情绪郁结在眉梢眼角，明明就要决堤泄洪，又撑着牵起嘴角，生生兜住。
图片来自电影《花样年华》
丈夫大概还念着妻子的好，自始自终不曾摊牌。可情人嗔出一句“你以后不要再找我。”在浴室哭成梨花带雨，他就缴械乖乖前来扣门（扣门的是陈先生，有酒店门牌号，手表样式不同，且戴在左手）。
鸳鸯交颈，彩凤比翼。
双宿双飞之后，戏中戏开始登场。
04 真假剧场
“你这么晚都不回家，你老婆不说你啊？”
“已经习惯了，她不管我。”
“今天晚上别回去了。”
陈太不同意。
“你这么晚不回家，你老婆不问你啊？”
“都习惯了，她不管我。”
“你先生也不说什么吗？”
“我想他早就睡了。”
媚眼如丝，勾手轻触（小青上身）。坚持不过三秒，陈太放弃。
“你知道你老婆是个怎么样的人么？”
陈太疾步离开。
在所有陈太看不见的地方，周慕云的眼神都有故事。
金雀餐厅。
温良的周先生又回来了。
她逼迫自己习惯呛口的芥末——没尝试过的新鲜口感，大概丈夫也是。
周先生说: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做戏怎么做过了头？于是她笑， “你倒挺像我先生，油腔滑调。”
他看她一眼，神色暧昧。
她似有若悟，悚然心惊: 本就是做戏。他随时随地扮陈生与周太调情，怎的自己竟拿他当周生看待。
“…忘记了现实和戏剧，有时记得但不在乎。有时是顺水推舟，有时是延长感觉。有时是不能自拔，……”（李碧华）
所以，“那你以后再也不要打了。”究竟是谁说给谁的娇嗔？
图片来自电影《花样年华》
05 入戏
一碗芝麻糊就够了。
周生走近，一起写武侠小说吧。
她局促地频频低头，末了点头答应。
周生说，说起来真巧，那天我刚好想吃芝麻糊。
她避开视线，也说真巧啊，身后栅栏牢牢圈住袅娜身姿。
怎么就答应了呢？答应就答应了吧。
不知不觉已入了戏。
“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回来。” 周生表现得一样慌里慌措，与陈太一般无二。
“这倒也难说，他们突然之间回来，谁知道他们怎么想。”大概，周生也入了戏。
她这样想，一边踩着周太太细跟鞋颤颤巍巍地走了。不合脚的尺码，痛得彻骨彻心。
床下一双绣花鞋，真叫人头疼。她是贤良的妻，自始自终责怪自己是否行差踏错，小心翼翼不敢多迈一步。
可戏没演完，女主角怎能罢演。必须箍紧了她才好——周慕云吞吐烟圈，怦声关门。
以前年少不更事，总拿这片子当做纯粹的爱情片看。后来看到采访特辑，看到墨镜王对演员说，“你是不是可以试着将他演成一个奸的人”，才恍然顿悟。原来，人前人后的周慕云有两副面孔。绣花拖鞋是重要的一把钥匙。一年后，当依旧做着陈太太的苏丽珍，远渡新加坡将它带走，不做周先生的周慕云终于正视内心，原来自己曾爱过这个一心报复的女人这样深；而这个女人，即便知道了全部的因果，依然选择原谅和遗忘…
中场分割线
06 2046
这是一串乱了次序的偶数列。
欲擒故纵。
这里被剪掉过一段“装病”的戏（消失的四回合——2046的故事）。
“我没想过你会来。”
“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的。”
自我麻痹，愈陷愈深。
2046，镜子和红色成了主角。
镜子里，你做回苏丽珍，我做回周慕云。再没有陈太太，也没有周先生。
或许镜子里的你我才是真实的你我，镜身影像，孰真孰假，谁又知道呢？
红色墙纸，红色窗帘，红色灯罩，红色床头，还有你的红色外套。
铺天的红色，隔开现实与梦境，不如就化成两条鱼，以沫相濡。
苏丽珍是真醉了。
又演了一次戏中戏，且真的伤心，她不假思索地扑向他的怀里。
有些事不知不觉就发生了。
孙太太是局外人，旧上海的保守派，骨子里的矜持还是要的。结了婚的女人，就算再委屈，也不可以做得太过分。
“我们之间还是少见面吧。”她又一次收回了脚。
红线就在一公分处。
既然消失一次不够，何妨再消失一次。
他是魔怔了。
图片来自电影《花样年华》
07 大雨
香港是潮湿的城市。
落雨很多，浇灌藤蔓疯狂生长。你看它不言不语，日日相见并无多少分别。可转眼间，就将整一面墙侵吞。
就像，他终于说出“可是原来我会。”
就像，她答应为别离做一次预演。
这一次，不需要假换身份。
可俯肩痛哭的她，看不见他冷漠阴沉又矛盾压抑的诸般神色。
“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家。”
什么闲言碎语，顾不上了。
执手相扣。
窗上锁扣。
红绡软帐里一枚嫣红的心形耳珰（消失的四回合——2046的故事）。
雨太大，湿了鞋袜。
碧水烟色渺茫间，谁为谁点了那首《花样的年华》。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
到了最后，这句话终究没能说给她听。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这句台词，现在几乎成了电影的代名词。我见过有人写，苏丽珍最后默念的是“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 大概这情太苦，故而忍不住替她改了说辞。又或者是为赋新词。不然这一模一样的话，两个人做什么要重复着说上一遍，倒不如改成一个“带”字罢。只是，苏丽珍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
08 榴莲
“榴莲是水果之王。喜欢吃榴莲的新客，不会回唐山去。”
“最后这封信是一位周先生从新加坡寄来的，他想点一首歌给陈太欣赏。祝她今天生辰快乐。”
“太太，你有张明信片，从新加坡周先生寄来的。”（保姆王妈对房东孙太太）
彼时，陈太捧着茶杯，坐在小厨房里。
去年此时。远在日本的丈夫替她点了这首歌，祝生日快乐，工作顺利。
今年此时。远在新加坡的周慕云替她点了这首歌，祝身体健康，生日愉快。
岁月可否再回首？
陈太去了新加坡。带走了绣花拖鞋，留下半截沾了口红的卷烟和一通无声的电话。
周慕云吃过了榴莲，回不到过去。
09 树洞
电影剪掉了最后柬埔寨重逢的戏。
保留了戴高乐出访的纪录片。
旧时代终于是结束了么。
她最后说，我不记得了。
风从庙宇石壁间吹散誓言，你说没说过 “我爱你”，又有什么重要？
他将随身带着的耳珰放入墙洞，连同所有的故事一并封存。
身后众神雕像伫立千年，垂目注视众生悲喜，始终不语。
一切终将结束。
2000 年多伦多电影节记者会。记者问影片最后加入柬埔寨纪录片的缘由。戛纳影后说: “那是一种放大。因为影片一直集中在两个人身上，像在看两片尘埃。他们或许代表很多人，也可能谁都不是。当影片结束的时候，它想告诉你，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大的，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的只是很小的事情，这世界同时还在发生着其他千千万的故事…这是一种放大和缩小。” 最后这一段吴哥窟的空景，几乎神来之笔。
图片来自《消失的四回合——不为人知的重逢》
10 说自己的话
故事情节基本走完。
爱或不爱，无需多言。
墨镜在特辑里，反复说，这部戏是拍成熟一点的感情，并且是个男人戏。
影片色彩极美，配乐极美，演员面孔极美，仪态极美。这美足够抓人眼球，足够将故事的第一层如湖面铺得够开阔。于是，墨镜王就放心大胆地将第二层男人的故事放在了水面下。像2046的镜子和镜子里的影像，双生对倒。
特辑里周慕云有两句惊心动魄的台词:
“我当然会原谅她（指自家太太）啦。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呢。”
这陷阱一早便挖好，苏丽珍掉进来是迟早的事。
因为不能被世俗和内心自我所接受，爱得隐晦艰辛，故相处变得扭曲: 我必须报复你，可是又不受控制地爱上你；但是，我又怎么能爱上你？我注定不能拥有你，因为你是偷走我妻子的男人的妻子。
两种极端的感情烈焰冰山将人撕裂。所以影片愈往后，周慕云的眼神愈复杂，行为也愈极端——世俗礼教随时可能将苏丽珍扯开，他就用自我惩罚、折磨等极端的方式禁锢她——在2046一气吹下数瓶高度酒，浑身汗湿，只为装病骗她前来；无故消失两次，最终逼迫苏丽珍缴械投降。
“周慕云”这个角色也确如导演所想演成了一个“奸”的人。（所幸，到了电影《2046》里，周慕云学会了游戏人间。玩弄感情不再交付真心虽渣，可到底没有变成人格分裂的极端分子…）
相反的，苏丽珍的目光从始至终清澈如水。这场拉锯战里，她是不知危险逼近的猎物，又或者是，顺水推舟甘心被俘（戛纳欠苏丽珍的影后最后并《clean》一起给了。不然实在是大大的遗珠）。
影片的情感冲突其实异常激烈，就像我前面用大量笔墨顺完了整个故事。可写完后，突然觉得这故事似乎又是全新的。电影每每在烟生水起，快要突兀棱角的时候，就被墨镜王冷不丁地喀嚓剪一刀。情感暗流奔涌，最后只留下冰山一尖的意象:戏中戏的栅栏，窄小逼仄的楼道，被街灯照亮的雨丝，软糯的上海话，永远规整包裹紧身的旗袍。
我爱你，并且曾经占有你；
我爱你，并且曾想占有你；
“从歧途误入迷局，到尽处真相浮起。才惊觉，谜底竟然是自己。”
与其说是抛弃，倒不如说，周慕云最后是放手了。
我爱你，并且曾经依恋你；
我爱你，并且曾想忘记你。
“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苏丽珍将眼泪留在2046。
大约因此，之后每一个住进2046的住客再得不到真心。
她最后对他说的话，是“不记得了”。
其实是否真的忘记，“庸生”是答案。
“千分惊险千分喜，好比那浪里扁舟傍水涯；
千分辛苦千分喜，好比那万里行商已到家；
千分着急千分喜，好比那断线风筝有处拿；”
电影的配乐用了大量的戏剧。《四郎探母》、《情探》。
还有这段《妆台报喜》。只不过——
弹词里的故事有一个热热闹闹皆大欢喜的结局。
弹词外的故事，最终只余下一抹余晖镀金身。
而故事外的你我，要往哪里去？又会有怎样一番苦乐悲喜？
都怪这花样年华太美丽。
完稿于2017.8.20 23:02
（原创作品，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或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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