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老胡

1

在一所二流城市的三流工学院里，可说的故事寥寥无几。幸好还有老胡。

老胡在工学院存在了多少年，已经不可考证。似乎球场西北角那两棵移栽的银杏不到三米高的时候，老胡便已经坐镇工学院南门的门卫室了。号称全校最郁郁不得志而年逾四十的辅导员如是说。而那两棵银杏现在绝对可以用参天大树来形容。

咋看去，老胡是个很普通的保安。

六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不苟言笑的时候依然露出两道朝外弯曲的法令纹，眉头上横着粗细不一的道道皱纹，数量之多，借放大镜都数不过来。

如果不是身上那一身发黄的青色保安制服，他应该是一个推着三轮车在街边卖冰糖葫芦的老汉。老胡是从不戴保卫处统一配发的大盖帽的，似乎是刻意显摆他头上那根根直立跟刺猬一样的茂密短发。据说计算机系那位不到五十岁就绝顶的主任，每次开车经过南门看见老胡的脑袋，都会恨恨地骂一句：他妈的！

老胡的特别当然不只是不戴帽子。

门卫室门前，一把千疮百孔颜色发白连赞助商名字都模糊不清的遮阳伞下，老胡大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趟，身体往后仰，眼睛半眯着，从上方缝隙中透下来的阳光在他的脸上形成一个个油亮发黑的斑点。右手可及的旁边直立着一草绿色大号带盖水杯，足有四十公分高度，盛着大半茶水，隔着杯身能模糊看见几片像树叶般粗糙的茶叶浮在上方，螺旋口沿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暗褐色茶垢，那是此杯战功赫赫标志。

任谁走近了，都会感觉到这保安身上的不同寻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匪气。

传说老胡年轻时候是南郊一带的扛把子，威风之时，手下有小弟二三百，进出都有佣人伺候着，只是被兄弟出卖，落到当保安这步田地。

也有说老胡其实是越战老兵，死在他手中的鬼子不下于十个，退役前得罪了某位军官，便被开除了。

当然也有更玄乎的说法。工学院所在的地方之前是一乱坟岗，而老胡是一深藏不露法力高深的道士，他的作用就是镇压地下的那些恶鬼冤魂……

传说太多，每个版本都有独到之处，但鲜有人相信。

不过要说到以下这些事，整个学校没有谁会质疑。这是一个工学院三分之一的人员亲眼目睹，迅速传播方圆几十里，必将一直流传的真实故事。

2

那是夏末时节。刚好碰上本地经济寒霜期，一月之内，光南郊一带，就有十几个做塑料配件的加工厂相继倒闭。

由此带给人们的最直观感受就是，一夜之间，街头巷尾突然涌出一批一批无所事事的混混。这些家伙普遍二十岁上下，正是欲望和愤怒得不到释放的年纪。

这些本地混混除了彪摩托车和欺负放学路上的中小学生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各大中专院校去调戏女生。工学院的女生整体质量跟老胡头顶的那把遮阳伞差不多，可在混混们眼里，依然属于可调戏的范围。

校领导担心长此以往，影响学生的学业事小，要是引发一些暴力案件，对学校的声誉可是大大的不妙，于是在内部发出了不让一个混混进校园的命令。保卫处跟车轱辘一样地转了起来，第一关就是在大门处将那些假装成学生大摇大摆地进出的混混揪出来。

只是在混混们花样百出的表演下，这计划在东门和北门都宣告失败，非但没能有效阻止混混们进校，反而引来了更多的混混。唯独在只有老胡一个人站岗的南门，效果出奇的好。

混混们混进学校最常见的手段就是把自己当成工学院的学生，夹在进出的人群中蒙混过关，当然，更高级一些的会随身携带伪造的学生证，甚至有假扮维修工、送水工的。

南门处的老胡，依然坐在遮阳伞下，保持半躺的姿势，眼睛微眯，脖子缓缓地来回一百八十度转动，两只眼珠突然一亮，像雷达一样突然锁定目标。只见他的喉咙蠕动两下，干裂的嘴唇猛地张开，沙哑的嗓音立时响起：你，出去。

三个字，干脆利落。那被认出的混混，往往会涨红脸地离开。

老胡有搞错的时候？一次都没有。

至于他用的什么办法，至今依然是秘密。

不过，并非所有的混混都给老胡面子。

某天下午，一个皮肤呈现病态白的混混被老胡一眼就扫了出来。这小子非但没有马上离开，反而站在原地骂骂咧咧，叫嚣着要教训老胡。

砰。

老胡将大号水杯往地上一放，豁然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混混身前，右手刚搭在对方肩上，一把钳住转身想逃的混混，拎起来径直扔出了大门。老胡那凶狠的眼神，吓得混混口齿不清哇哇骂着飞也似的离开了。

老胡则是面不改色地回到了自己的遮阳伞下，几十号人一起鼓掌。场面让人热血沸腾。

然而，几天之后便有消息传出：老胡有麻烦了！

老胡那天扔出去的混混，竟是铁手哥的表弟。铁手哥已经放出消息，要收拾老胡。

3

铁手哥何许人也？

这是一个统一了整个南郊的大混混。手下有几个沙场和十几台挖掘机，核心小弟上百人，光老婆就有三个……

铁手哥年轻时候用刀捅了人，逃到河北一带拜在某铁砂掌门派下，苦练两年，小有成就，却因不甘寂寞把师母弄到了床上，遂被逐出师门。这厮回到本市后带着几个不怕死的兄弟，两三年间，竟然混得风生水起。

据说得罪了铁手哥的人，不是被打断腿就是被关进沙场做苦力。

不少人都在为老胡担忧。

可老胡淡然如常，该抓的混混一个不少，站岗姿势依然保持着。

三天后的清晨，当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南门口突然人声鼎沸。惊醒的学生们纷纷趴在窗口往下看，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南门口聚集了十几辆面包车，四十几个来历不明的成年混混，有长得中规中矩的，有红毛绿毛飞扬的，也有裸着上半身左青龙右白虎的……

老胡站在大门口，面对几十号混混，腰杆笔直，一动不动。

老胡破天荒地戴上了大盖帽，看上去少了几分匪气，多了一些英武气。

那些混混不停的叫骂着，却没有敢上前动手的。

十几分钟后，铁手哥从一辆银色宝马里钻出来，来到老胡前面，抬头打量着老胡。这个叱咤南郊的大混混发现自己竟然比保安老胡矮了一截的时候，心情一定很难过吧。

按照正常的剧情，老胡一定会以一敌十，力战铁手哥一群人，最后虽败犹荣。但任何故事到了老胡身上，都会发展得不可控。

当时只见铁手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老胡点点头。

然后二人就走进了旁边的门卫室。

三分钟后，铁手哥率先走出来，一言不发地回到宝马中。

一群混混吹着口哨在一分钟内消失干净。

半晌后，老胡慢悠悠地从门卫室走出来，不缺胳膊不缺腿，一脸波澜不惊。

趴在各个窗口的上千人齐齐地发出一声：吼！

自此，再没有一个混混出现在工学院南门口。

至于老胡和铁手哥进了门卫室的那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老胡只字不提。

4

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老胡又英勇了一把。

工学院不缺少富二代官二代。这些家伙开着私家车，泡走了仅有的几个漂亮妹子，无视规章制度不说，连校领导也不放在眼里。

那是刚放学的时候，拥挤的人群缓缓地挤过狭小的南门，有几个胆大的学生还不忘和老胡打个招呼。当然老胡是不会回应的。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鸣笛声，一辆桑蓝色马自达6像个醉汉，横冲直撞地闯向大门处，正在往外赶的学生吓得纷纷尖叫，赶紧让道。开车的是化工院的一个小子，据说他老子是市教育局的领导。这小子此刻正一脸的得意。

眼看马6就要扬长而去。老胡却突然扒开人群，冲到汽车前面，不动声色地往那里一站，双眼瞪着开车的小子。

那小子大骂着找死去你妈的之类的，最后还是乖乖踩了刹车。

老胡一个侧身，大步上前，来到车旁，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那小子的后颈，往下一摁，嘭的一声，那小子的脑门和方向盘，来了个亲密接触，眼前一片金星旋转。

众人目瞪口呆时，却见老胡往门口的方向努努嘴：往外走！

反应过来的学生为了不给老胡增加负担，急忙加快了步行速度。

但老胡的麻烦还是来了。

5

几天后，一位副校长领着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来到南门，轮流将老胡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妇人就是开马6那小子的老妈，打扮雍容华贵，气势咄咄逼人。

副校长骂完之后表示学校一定会赔偿相应的精神损失费，并扣老胡一个月的工资。

妇人拒绝了，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赔偿就不必了，但老胡必须下跪道歉。

副校长一听可以省下一大笔钱，顿时喜上眉梢：跪，不跪不行。

老胡把眼一瞪。

副校长急忙踮起脚尖，拍拍老胡的肩膀，小声说：你知不知道他老公是谁？教育局的大领导哎……我不瞒你说，人家已经打听好了，你那个经常惹事的孙子在六中上学……弄不好，一个电话就能让学校把你孙子开除……

老胡急了：这……这……这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这就是潜规则，潜规则你懂不懂？

我……

老胡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个不成器的孙子的德性，他是很清楚的，真要被开除，估计也就完蛋了。

副校长又补充了一句：老胡，你把这件事办好了，我保证，让你孙子转进三中。

三中？老胡是知道这所中学的。区重点，全军事化管理，是个出人才的地方。

两人回到趾高气昂的妇人身边。

妇人鼻子朝天。

副校长说：跪不跪？

老胡一咬牙：跪。

噗通。

老胡在人来人往的南门，跪下了。

他的头垂在胸口，腰杆依然笔挺。双眼像蒙上了一层纱，眼神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