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后来转业还乡,他把我母亲和大哥送到老家的一个自然村庄住下后,他就到戴南镇供销社上班了。其实他来之前,这个供销社还没有,他来了,就跟他的战友一起建起了供销社。房屋当然不要建,就是在镇中心一个老财的大四合院里作为供销社的社址。那个跑路的老财真有钱,好像他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他的房子会被供销社占了,他把营业厅、办公室和员工宿舍都规划得完美无缺,你不佩服他都不行。
父亲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工作,如果他难得糊涂地过一天少两个半天,他的前途将不可限量。但是,他不深刻反思吸取教训,他不是睁只眼闭只眼,他刚直不阿,眼睛里不揉一粒沙子。
譬如,那个时候的头儿都是泥腿子出身,文化水平狗日淡屁,偏偏他们还喜欢瞎子戴眼镜——假装读书郎,每逢早晨学习时,他喜欢读《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不要小看以前的报纸,那时文化含金量还是蛮高的,比起现在的报纸不遑多让。泥腿头儿读报纸就容易读错字,比北大校长读错字还要错得离谱,比如他读水浒,读成水许,李逵读成李达,手持两只大斧,他读成手持两只大斤。
父亲如果像别人听之任之就好了,但他却不合时宜地当众指出,还说“真是秀才认字——只读一半”。这也就罢了,还在头儿嗫嚅着说“你认得,你来读”时,他还真的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接过人家手上的报纸,他声情并茂地读起来。他过瘾倒是过瘾了,他可没注意到人家头儿囧得不得了,人家起先是脸红透了,一直红到耳根,后来脸色就变成紫茄色,羞愤欲死,人家恨不能地上裂开一条缝一头钻进去,恨不得买块豆腐当场碰死。人家头儿眼含泪花,但不是感激涕零,而是在心里说:这小子太他娘的欺人了,早晚有一天把他赶走。
人家早把他当成肉中刺眼中钉了,他还睡着了没有醒呢。后来上边号召老员工下放到农村,支援新农村建设,说白了,就是当时已经把他们遣送回乡了。他跟几个刺儿头被头儿派人给他们胸前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地送到了兴化里下河的一个个自然村庄的老家。
父亲到了蒲场里后,当时时任村首的我姐姐的父亲让他去当村粮库保管员。尽管他一年挣得四千多工分,但工分值才只有一分工值两三分钱,他一年才挣百多块钱,起去给全家人买粮,账户上的钱已经为负数,所以我家那时在我们小的时候年年都是超支户。每年人家分红有几家能拿四五十块钱,而父亲就拿一枚图章在超支户一栏里沉重地盖上他的大印。我想,父亲在盖大印的时候,他可能会想起前尘往事,不知他心中有何感想。
“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父亲发挥他的特长,给全村户主刻图章,一枚图章两毛钱。在那个割什么尾巴的年代,父亲靠刻章竟然也挣得了一些钱,尽管收入不是很丰厚,但贴补家用还是勉强能办到的。父亲又给人家画遗像,画一张十块钱,画的人不多,那个时候十块钱就是个钱呢,没有多少人舍得。父亲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给村里文娱宣传队画布景,那时村里唱《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京剧样板戏的布景都是父亲画的。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父亲想得美却不敌村出纳会计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那人说父亲当村粮库保管员,还给文娱宣传队画布景,不能再拿工分了,就当义务劳动吧,反正老姜爱好画画,他画一下布景还不是能让他赏心悦目吗?我不知道父亲画布景时是咋想的,我看到他笑着但眼含泪花,应该是笑比哭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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