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自我感觉逐渐步入老年,怀旧心理愈来愈浓,对日常事务容易遗忘,偏生对幼年之事如数家珍,闲暇时,那段尘封四十余年的往事历历在目……
我的父母以前在小红外婆家药店做伙计,主家甚是看顾。因而,母亲一直尊称她外婆为“先生姆”。母亲是个善良的人,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在那个特殊年代,即使她外婆“成份”高,母亲也不会主动与她撇清关系。偶尔有好吃的,母亲偷偷藏在衣襟下,至她外婆家拐角处,四顾无人迅即扔在门槛内,大家心照不宣。
由于上述渊源,两家私交甚好。我和小红又是同龄人,再者,脾气秉性相同,课余饭后总是粘在一块,我俩可谓“臭味相投”。那时我们也没有玩具,只有母亲自制的寸余小布袋,里面灌满沙或米,玩“捉子”乐此不疲;偶尔也跳跳橡皮筋,我自小平衡、弹跳不好,橡皮筋搁到膝盖以上我就难以逾越,而小红则轻盈如蝴蝶,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因母亲都在医院上班,平时我俩的活动空间也基本定位。我和小红喜欢到中药房玩,小巧玲珑的戥秤对我诱惑力挺大的,碰到没病人抓药,脚一踮够着柜台上的戥秤,效仿大人从抽屉里抓一撮药秤量,然后倒入摊在桌上的包药纸,俨然一副中药师的模样。徜若来了病人,大人往往在抽屉里抓些枸杞或熟地塞给我们吃,随便缴了我们的“械”。但是,这一切须得瞒老黄公——我们背地叫他“黄老把”,他平日哭丧着脸,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瘸着一条腿,拄着文明棍,总是一副“欠他多还他少”的尊容,碰到我们吵吵嚷嚷总要不耐烦,有时横加呵斥,不过,我们自有法子“整治”他。
我俩跑到换药室剪上一小截胶布,溜到慈眉善目的袁医师门诊室,他看上去一副仙风道骨貌,白胡子白眉毛,尾端垂下的长长的眉毛如括号似的拢着一对小眼睛,使括号内的眼睛愈发显得细眯,总是一副似睡非睡状。他喜欢孩子,平常看见我们总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掏出糖、炒豆之类,而且对我们总是有求必应。
我抓过处方纸,央他龙飞凤舞写上“大坏蛋”这几个字,拉过小红跑到墙角处,把处方的下端撕成“流苏”状,趁老黄公不注意往其后背一拍。因他人缘不好,科室同事抿嘴一乐也不说破,任其“飘飘洒洒”前行。可惜,抓药的人总有那“道行”浅的,心里搁不住事,在旁边笑得嗤嗤有声,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后看人家的眼神不对,都盯着他的后背才回过神来,一把扯下,气得抡起文明棍追赶我们。
少了中药房这样一个好去处,我俩又谋划“开拓”新疆场——到医院挖的防空洞洞口张望。依稀记得那时充斥在墙上的都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等诸如此类的标语,上级通知假如美帝国主义侵犯或蒋介石反攻大陆,我们可以在这里避难。少年不识愁滋味,在我童年记忆深处,多么希望防空警报响那么一两次,可以整天呆在防空洞里闹着玩,不用哥姐拎着回家吃饭睡觉。
防空洞当初未竣工时,我曾尾随施工人员下去过,有一人多高,挺宽敞的。据说建成后可容纳本单位职工及家属,这可是捉迷藏的好去处。可惜防空警报从未启用,我有点恨美帝和老蒋,干打雷不下雨,就不会配合我们一下?这个小小心愿始终没有实现,未免有点遗憾。有一天,几个稍大点孩子,商议着下去探个究竟,好奇心使我俩在旁边也跃跃欲试,但我从小怕黑,不敢走在前面,小红拉着我屁颠屁颠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撤退。
防空洞很简陋,上面没有一点覆盖和伪装,里面连通风、排水系统都没有。下了几级台阶,洞里积水已深至膝盖,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透过洞口微弱光线,才能看到水面上泛着一层光亮,增加一丝令人不安的鬼魅气息。我感觉头皮有点发麻,再加上洞里有回音,期间有人故意拖长语调说话,不知谁喊了一声:“有鬼!”我俩撒腿就跑,跑到地面上心兀自狂跳不止,脸吓得煞白,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经这么一闹,以后连洞口我也不敢站了。若干年以后,路面拓宽,那个防空洞结束历史使命被填上,在上面盖上了门诊楼。虽然那时物质极度贫乏,但童年我们是快乐的,每天只知道疯玩,也干些男孩子的勾当。最高兴的是夏天,每天中午,待母亲午睡后,我从床上悄悄起来,怕拖鞋的响声吵醒母亲,光着脚就出来了。踩在阳光肆虐石板地,脚底烙得火辣辣的也顾不上疼。约上小红到文化站旁边的小树林捉蜻蜒,那些五彩斑斓蜻蜒煞是好看,明明是停在柳枝上打盹,可当我们靠近用手拍时,又悠悠地从掌缝里溜走。然后忽高忽低在头顶盘旋,轻盈地展示其高超的飞行技术,往往逗得你出了一身臭汗,可惜连蜻蜒边都没沾上。“瞎猫碰见死耗子”,偶尔也有一两只行动迟缓的让我们撞上,喜滋滋捉着战利品,向母亲要一小截棉线,系住蜻蜒尾部,让它在有限空间“自由飞翔”。晚上我还不松手,一定要拿到蚊账里,触手可及才安心入睡。
转眼间,我俩都到识文断字的年龄,博学多才的小红爸常常帮我们答疑解惑。他是美院高材生,人很深沉,说话显得很深奥的。在一知半解看完《青春之歌》小说后,我曾对她说,你爸就象那个余永泽。在我影像中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能是抑郁不得志吧,毕业后专业不对口分配到盐场。而他人生最辉煌时期,则是在文革中如鱼得水发挥了漫画这个专业特长,图文并茂历数牛鬼蛇神、当权派犯下的“滔天罪行”,这无异是投掷了份量颇重的重磅炸弹,其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可谓是人尽其才。随着“四人帮”倒台,昔日笑脸相迎、称兄道弟的造反派,又相见不相识。
小红妈皮肤略黄五官精致,如果稍一打扮,肯定是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在我心目中她就象林道静一样优雅、漂亮。平日她话不多,性格蔫蔫的,虽说也接受过良好教育,但如何沟通精打细算过日子,显然不是他们的强项。贫贱夫妻百事哀,常常一言不合,就上演了家庭大战闹剧。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乎,手中的锅铲或者是包菜之类就充当了武器,奏起了“锅碗瓢盆交响曲”。每当出现此类状况,胆小的我们怕被“流弹”击中,就一起跑开,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他们又和好如初,真是床头打架床尾和。
虽说生活清苦,日子捉襟见肘,但丝毫不影响小红好学上进、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记得我们上小学时摊上停课闹革命的浪潮,学校安排上午学习、下午成立学习小组美其名曰自学。象我这等不求上进、资质愚钝的人乐得清闲,潦草应付完作业,找几本闲书不求甚解消磨时间。以至于刚恢复正常上课时,还有点不适应。那时班级里没几个同学是刻苦用功的,大家只不过凭兴趣学习,而小红并不受外环境影响而分心,心无旁骛坚持刻苦学习,她的各科成绩在年级段中始终名列前茅,赢得老师、同学们的交口称赞。毫无悬念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凭她的成绩升高中进名校定是手到擒来,但她父母担心不知以后高考发挥如何,带薪学习减轻家庭负担是最主要的,她也没坚持主见,乖乖听从父母安排进了卫校,毕业后又依从父亲进了老家的滨海小镇卫生院。
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她毕业后愈发肤色白皙,眼睛稍稍凹陷、清澈见底,有点异国情调,显得越发迷人,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可能她们那一届基本都分配在县医院,而她却到了环境差、医疗设施落后的小医院,明显情绪低落,原本性格开朗、快人快语的她变得话也少了很多。
工作后她到金清都是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我俩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一次回来,她说院方安排到县医院进修麻醉,我也比较赞同,相对来说麻醉师技术含量高点。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黑暗的日子——84年的夏天,她姨妈跑到我家告诉一个天大的噩耗:小红走了!!!我一下子懵了,说什么也不信,一个活泼可爱的花季少女怎会告别人世?从她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中我大致了解经过:那天休息,她去科室借了一副50亳升针筒,回到医院进修生宿舍锁上门,静脉推注麻醉剂硫贲妥钠……
我联系了几位要好的同学,大家一致同意送她最后一程。她老家我们从来没走过,况且当时交通不发达,等我们搭乘三卡赶到时,人已经入殓停在外面,见她最后一面已是奢望,我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姨妈把我们领进家,两间低矮小屋,楼下一个土灶,最显眼的就是靠窗由两条长凳搁一木板拼凑而成的简易床,上面铺着稻草,躺着个须发皆白的人一动不动,身上盖着褪了颜色已分辩不出本来花色的被子,询问后才知是她年迈的爷爷。
小红妈领着我们沿着没有扶手的木楼梯走上二楼,只见沿墙放一个大衣橱,窗前一个写字台,中间并排二张床,因没钱楼板也只安了一半,其余空荡荡的,如果晚上一不小心踩空就会直接摔倒在一楼泥地,真正的“无产阶级”之家啊!
象她这样优秀、活泼开朗的女孩怎会走上绝路?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她放弃生的愿望,运用所学知识,轻易结束生命,对我来说至今是一个谜,我百思不得其解。美好的生活才刚开始,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就这样夭折了,难道这是她唯一的选择?真的到达生无可恋境地?心里藏不住秘密的她,为什么三缄其口,没有留下片言只语,飘然而去,豆蔻年华的她像那天上美丽的星星,过早陨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