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杀死诗人的时代，要么，你就吻我。
冇旧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时节。阳光从落地窗泼进来，黑色皮靴落在地上惊起的尘埃在空气中纷纷扰扰，有光阴的质感。陌生和熟悉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她轻快地叹口气，把外套丢在沙发上，并不顾什么——这一路风尘仆仆，这衣裳也当换洗。这半年无人的房子也是。莫名的戒备心让她抗拒钟点工对这屋子的入侵，现在只好自力更生。还好，在美国的这一年早教会她怎样打理自己和生活。
很快就是明黄色蝴蝶结扎着的黑色塑料袋和大体的窗明几净——虽说是久未人居，但疏懒如她却也没有多少零零碎碎需要大动干戈，丢丢捡捡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头发有点散，冇旧索性拆开来，一手执梳一手挽发，咬一根发带手肘轻松撞开冰箱门。
几盒过期的酸奶，开封的了无香气的玫瑰花茶，还有，一只干枯的柠檬。
色泽还鲜亮着，形状和往日相差无几不过是缩水了而已。没有一丝变质，但也没有半点同于过往。
它只是，回不去了。
像是有谁扼住咽喉一样，莫名的眩晕感涌上来，比回忆都汹涌澎湃。
银笛晓歌雾的蒸腾从她眼神里开放在四周。
“所以还是要走吗？”午后的阳光懒懒的洇在两个人身上，程宸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的。逆着光看过去，轮廓半边染青半边晕橙，白色T恤袖口随意挽着，额际有细碎的汗珠点点反射。就那样斜斜地倚在栏杆上低头看着她。
冇旧眉头微微的蹙着，有点无可奈何的扯开笑容在嘴角。“又不是不回来了嘛。”脚尖点在地上画着圆，反反复复。像此刻随水流沉沉浮浮的心脏，陡然隔开万千重。揉揉眉心，抬起头来却看到男生伸出手，下一秒已经揽在怀抱。手指划过长发的触感传到心脏，方才倔强的节拍慢下来，稳妥的厚重和着空气充盈肺叶。
“那我等你回来。”
“要不就各自走吧。”就这样生生的咽下去，像是嗓子里突然起了一个大水泡，出不了声要亲手打碎牙齿一颗一颗和血吞。张开手回抱过去，再抬头时候男生T恤多了些微浅浅的水渍，看不甚分明却膈应在那里。
“走吧，今天做菜给你吃。”程宸松手时已是明媚笑颜，所谓下定决心后的轻松。“要不要吃冰激凌啊？”
果然有人跳起来“要要要!还要你调的柠檬水!”
比肩走过去仿佛校园最普通不过的小情侣，简单明快笑靥泪水都不过咫尺。
可最后的拥抱气力彼此都明了，好似海绵要吸引到尽，歇斯底里波涛暗涌。
后来冇旧的日子便是一个人生活吃饭行走看书写作业，语言的隔阂会把人溺死在孤独里。开始时候国际快递一包薯片伪装出在同一张沙发上伸手就可以够到的距离还是被扯开很远，她渐渐习惯学着他的样子调一盏柠檬水，微酸余甘，波折如彼此。虽嘻哈笑闹一如往常，然而生活时间交错之间仍是错了拍子乱了步调。
“他会欢迎我归来像欢送我离开。”
是吗？
后来，天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后来。同心结悄然搭错某根线，看不真切是哪里出了问题，可小小的疙瘩硌在那里就是不舒服。
可能是在我写一篇要命的论文的时候你通过了难搞的面试想要跟我分享，听下去还是打断呢；也可能是我的同学做了搞笑的事情，可是要交代清楚前因后果就太冗长，你跟她完全没有交集，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发生在这个人身上就好笑；或者，不过是怕担心隔着重洋折射放大，索性就扛着委屈心酸到习惯到忘掉还有人可以分享。
再或者，根本没什么激烈的争吵没什么狰狞的伤口，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只是渐渐地，我们却有点变味了。
“我觉得，你不该在屏幕那头。”
“你该在我身边。”
“未来会在一起的。”
现在你告诉我，那见鬼的未来都在哪？
说好中秋一起换ios10的系统，后来看着一堆反馈都有些头大，两人懒着懒着就忘记了。冇旧还是在美国守着ios9.3.5的系统，某天突然想起来要打电话一起换掉。可偏偏，这时候看见程宸发了朋友圈，说换了系统。
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满心别扭不自在，黑云压城城欲摧，只等他温言软语换的甲光向日金鳞开。小心思不愿意出口，声音照旧清浅，“橙子，我也准备换系统啦。”
“想换就换嘛。我刚刚换了系统手机快没电，先充电不说了。”
“好。”
单音节都等不及，‘好’字猝不及防迎上一串嘟嘟的忙音。
还有话梗着，还有安慰嬉笑没听到，还差了一句“以后都要等我啊。”。怎么，就挂断了呢？手机慢慢从耳边移开，突然有不开心有委屈席卷心头。
程宸，你答应陪我一起的啊凭什么变卦又挂我电话？程宸你不知道我在委屈在生气吗？程宸，你怎么还不来哄我？程宸，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在乎我了……
急急的咬了唇，手机急促的举起来，未及脸畔就顿住。这是在做什么呢？无聊的、矫情的、冇旧最不喜欢的小女生的腔调。这样俗气的像八点档电视剧的情节为什么要自己演一遍。没关系的，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也不用打扰太多。
要再打过去吗？
还是，算了吧。
都习惯自己做好这些乱七八糟的不是吗。
点设置、点通用、点软件更新、点下载并安装。为什么要输密码？嗯，应该是这个密码。不对？试试这个，还不对？手指有点抖，为什么会错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是对的，再输一次，再一次又一次。就那样无头苍蝇一样尝试着一个一个地摁下去。
请在1分钟后重试……
请在5分钟后重试……
请在30分钟后重试……
时间间隔的越来越长，找不到哪里出了错。正是他们越洋的电话，是这虎头蛇尾的百足之虫僵却未死的爱情。自欺欺人的稳是捆扎不紧的稻草人。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挺得过大风大浪的人终于因为摔了一跤跌破胳膊而哭的泪雨滂沱。
“我好喜欢你。”哽咽得要说不出来了。
“我好喜欢你。”电话那边还是嘟嘟忙音。
“我好喜欢你。”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
“冇旧？昨晚睡得有点早，看到有你未接电话。”
“啊，没什么。更新系统的时候有点小问题想问一下。现在已经好啦。”
寒假时候冇旧回家去，程宸正被论文折磨到死。她这边亲朋好友接踵而至，大小聚会接二连三；他那边沉迷实验室废寝忘食。直到冇旧临行，两人才惊觉这归期未见一面。
“喂，下楼。”
“啊？喂喂，你不会在楼下吧？”冇旧心里面有粉红色细细碎碎漏进去，呼吸都甜蜜。从床上一跃而起赤脚飞奔到阳台，急忙掀开的窗帘扬在身后，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准备好眼泪和尖叫。
楼下是一场烟花。姹紫嫣红长乐未央，围观者众，只是可惜没有程宸的影子。风扑在长发上，冷冷地像是个耳光。冇旧的注意力这才回到手机听筒：“是这样的，我实在脱不开身，就请人帮我放了。新年礼物，喜欢吗？”
“我……嗯，我很喜欢。”
可是我最喜欢你啊。
突然的疲惫卷天漫地像是心脏和大脑都炸开烟花，落下满地尘埃也没关系反正她都已经没有力气。
“我有点感冒，就不下楼啦。楼下人挺多的，我在楼上看就好了。”
“好啊，楼上也蛮清楚的。你照顾好自己，记得按时吃药。我这边还有实验先去忙了。”
走的那天到底是见了一面，日后想来只觉是一场浩劫。
程宸等在楼下怀抱玫瑰送行，模样意气风发眼里漾的却是不安恳求。
“不要走了好不好？就留在这里，以后我养你啊。有我们就足够生活，再离开，我怕我们就没有了。”他才不要再送她离开。他早对着镜子说过千百遍了。说到睡里呢喃说到热泪盈眶说到痛哭流涕。可是她行色匆匆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改了口。
“早点回来。”
“好。”
感情深浅高低泼出一幅山水，摔碎。
绅士拉开车门深明大义送心爱姑娘远走他乡，笑容得体礼貌周到告别的拥抱情真意切敷衍可笑。远看飞机在天空划开白线像钝刀划在心上的痛楚从何而来。
“冇旧，我特么送的是我女朋友还是烈士啊。”
都一样吧。
都是一句“她走了”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
陌生人一样礼貌矜持有分寸。
陌生人一样不猜疑不爱不恨不会等下去。
那些无边无际的幻想，这一刻全部杀掉。
“各走各的吧。”
“好。”
云淡风轻仿佛不过是寒暄几句天气如何。然而事已至此，这对白也比天气重不了多少。一刀一刀剐，一刀一刀痛到说不出话。渐渐地也就习惯了，本该声嘶力竭的情节也就一笔带过。哪有那么多矫饰的不开怀，不过是没用光力气肆意挥霍残败。
后来的记忆掺了酒打了马赛克，回想只是一片朦朦胧胧不甚明晰。
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一样。毕竟都离开那么久，程宸早就从她世界全身而退。剥离起来，也就是给垃圾桶换个垃圾袋样简单明了的事情。
她好像还记得给自己调了杯柠檬水，喝得太急，呛出满脸眼泪。单单那孤独无力放了无数喝多会吐。杯子还是他送的，柠檬水还是他教会她调的。可惜最后这两样都留了下来，只除了他。
物比人情长，人心浩大，人心善于遗忘。
她站在冰箱前，看着那柠檬怔住了。虽然干枯掉所有水分，颜色到底是没变。鲜亮亮的明黄色扎人眼睛。
“你，喜欢上别人了吗？”后来她也试着问过程宸，漫不经心的口吻和莫名忐忑的心。
“没有啊。”他有点意外，答的倒是干脆利落。稍稍顿一下，又问“那你呢？”
“我？当然没有。”先是纳罕而后了然，只是可惜了这难得默契，他们都明白得晚了一季——感情没有对手戏，你从来只与自己对弈。
“其实开始的时候想过放弃。”
“倒不如当时戛然而止。”
谈论别人的故事一样自在洒脱，好像一对交情不错的老朋友。
“都过去了。”越洋电话挂断的时候她笑着说。
“都过去了。”她对准备好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的众人说。
“都过去了。”她站在冰箱前，对着那只干枯的柠檬嚅动着嘴唇。
都过去了。抹在床头的蚊子血，黏在衣角的饭黏子。
值得遗憾的都只剩开始时本可以断点成朱砂痣白月光长长久久虚妄的刻在心上。
还好，即便日后你不过陌生女子午后指间婷袅一支烟，可至少此时，你还是我过往花草兴盛的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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